苏锦正垂着头发呆,一旁却突然传来了太监的唱喏。
是李延来了。
虽是两国会见,但李延却并没有将场地选在勤政殿,而是选在了御乾宫。
这地方苏锦实在熟悉,尤其这些年这里的所有摆设李延似是都费心保持了原样,桌上的白玉镇纸,床上的锦绣被面,甚至连那盏燕雪风当年最爱用的酒盏,苏锦都在老地方看见了。
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仍是老样子,就仿佛是谁时隔多年仍不愿从梦中醒来,仍固执地在等待着一个注定再不会回来的人。
苏锦一边行礼,一边抬眼打量着李延。
二十年过去,男人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却又似乎变了许多。
他仍是一头黑发色泽如墨,皮肤光滑,眼眸晶亮,眼角也没有任何细纹,不见老态;但他浑身的气质却与当年显然不同了。
如果说当年的李延是一个皇帝,那现在的李延则更像是一个帝王。
所谓千古一帝,总该是那个一眼就让人觉得高高在上、无人能及的孤家寡人的存在。
他的身旁是千里江山,也注定永远空无一人。
苏锦垂下眼,寒暄道:多年不见,陛下风华一如当年。
李延却没有说话。
苏锦有些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男人一直盯着她满头的白发,竟似在发呆。
苏锦笑了笑,摸你摸自己的头发,语气里有些自嘲:当年在南疆听到他的死讯我便白了头。
挺好的李延听了之后沉默片刻,才开口轻声道。
苏锦被他的回答弄得楞了一下,原本还以为李延这么说是在讽刺她,可苏锦回味了一下李延方才说话的语气,竟莫名地从男人说话的语气里品出了一份羡慕的意味?
羡慕?
苏锦在心中失笑,怕是她的错觉吧。
李延与苏锦两人虽然说起来也是旧相识,但两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共同回忆,有的那些都是两人都再不愿意诉之于口的,因此很快两人就坐下聊起了正事。
苏锦原本还以为李延突然议和、还是在这种大昭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议和文书必定会有许多不平等条约。
苏锦都做好了要与李延好好掰扯一番的打算了,可没想到议和文书一打开,里面的条约却都公平得很,甚至隐隐之间给了南疆许多自由。
苏锦有些呆呆地看着这份文书。
这份文书、这份文书简直就好像是在担心她不愿意签订而故意做出了让步一样。
可李延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锦虽然心中奇怪,但并没有把话问出口的意思,又确认了一遍条款没有问题,就快速地签了字。
李延看都没看契约书一眼,见状只摆摆手示意宫人们将苏锦带了下去,自己却仍坐在原地。
苏锦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竟觉得李延此时的身形显得十分佝偻。
他独自坐在那里,苍老地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明明、明明他看上还那么年轻。
苏锦愣愣地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外殿。
阿若正等在那里。
苏锦过来的时候,小女孩正仰着头背着手看着墙上的八幅画。
苏锦也看了一眼,认出了这些画。
其中四幅还是他们年轻的时候那个民间画家给他们画的。
原本只有三幅的,后来民间画家一次来皇宫时无意间见到了芙蓉,这才有了最后一幅画,补齐了风花雪月。
另外四幅却是不久前才画的。
画风与之前的四幅别无二致,他们四人也仍是对应着风花雪月四字,画旁也仍提着词。
只是画中的人都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是中年了。
之前单独看时还不觉得,如今这般与之前的画并在一起一对比,却是实在明显。
苏锦看着这八幅画,眼中带出了丝怀念。
听闻芙蓉如今已经成亲,做了孩子的母亲了,画中的她模样不再复当年的清艳,眼角眉梢的安宁却仍动人得很。
听闻李延这么多年也不曾娶过妃子,仍一直孤身一人,画中的他看起来倒确实比二十年的清冷上不少。
苏锦正愣愣地发呆,却听一旁的阿若突然开口:师傅师傅,为什么这四组画里,只有最后一组不一样?
别的画组都是一副少年、一副中年,为什么只有‘月’两幅画里的人看着都是一个年纪的?好年轻啊这个哥哥。
师傅,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没有中年时期啊?
苏锦的身体一下子顿住。
她抬眼看向方才她一直不敢看的最后一组画。
画中的男子果然仍是那样年轻的模样。
他眉眼如画、乌发如墨,男子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祥云仙鹤的华服,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的身后是初生的朝阳,朝阳如火,染红了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彩。
男子神色倨傲,眉眼风流。
他的鞋底雪白,干净地仿佛从未染过一丝尘埃。
这幅画的笔锋实在温柔,一笔一划都温柔地仿佛藏满了情意。
苏锦却看着这幅画,慢慢地蹲下身,泪流满面。
是啊。
为什么四组画里,只有他的两幅画是同一个年龄的呢?
大约是因为他们四人中,只有他一个,是没有中年时期的吧。
这个人、这个人他早就死了啊。
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年他才二十三岁,要让作画的人如何去想象他年华老去的模样?
苏锦捂着心口。
她突然想起从前,燕雪风心心念念的便是能与她青梅竹马、白头偕老。
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他们都觉得他们之间缺的只是个青梅竹马。
未曾想到了最后,真正少的竟是白首。
自踏入宫门那一刻就开始在心中汹涌的泪水终于漫上了眼。
苏锦眼前瞬间朦胧一片。
她抬眼看向最后的那幅月,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多年前燕雪风骑在高头大马上俯下身来、朝她伸出手的场景。
苏锦终于哭出声来。
她想,如果还能有下辈子,我宁愿做你脚下的泥、马下的土,我宁愿我一生在你面前都低到尘埃里,我宁愿我一生都如初见时那样满身肮脏。
我要让你永远都这样,高高在上、纤尘不染。
我要让你一生都如初见那刻那样,骑在高高的马上,倨傲傲慢得仿佛天上的凤。
再不落入尘埃,再无人能伤害你。
只要你对我笑一下,我便愿意付出一切将天下捧到你眼前,以求你多看我一眼。
我愿意用我一辈子的卑微,来换你一世不被人折断的骄傲。
*****
苏锦离开后,御乾宫内又恢复了寂静。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内殿,动作极为轻巧,仿佛担心自己的稍许声响就会吓着殿内的人一般。
gu903();吉祥走过去的李延正在看着方才签订好的契约书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