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亭沿路只见曲径通幽,五步一景,仆役个个精神爽健、仪容得体,却未见别的主人家,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般着急见我家长辈?”宋显维闻言暗笑。
顾逸亭啐道:“礼貌上理应如是。”
“他们住在京城内,”宋显维笑吟吟挽了她的手,“这只不过是我名下其中一所宅子罢了,咱们先在此歇息两日,待我把诸事办妥,再送你们进城。”
名下其中一所宅子?
“罢了”?
顾逸亭竭力从前世记忆中挖掘,却怎么也想不起,京城何曾有过像阿维这样俊美且富裕的年少公子。
莫非,上一世,他只在柳太嫔的丧礼上匆匆露面,便投身于江湖?
而今生,柳太嫔的命运改变,并未早逝,阿维因而扶摇直上青云路?
宋显维见她清澄眸子尽是惶惑,失笑道:“你先歇息,一炷香后再用膳。我在隔壁院落处理点事,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这儿归你管。”
他顿了顿,笑着补充:“我也归你管。”
伫立房中的老妈子和侍女难掩惊讶,再一次端量顾逸亭素淡青裙与娇媚容颜。
眼神里既有震悚,亦含了然。
*****
暮色深浓,顾仲祁由宁王府仆役引领,步入宋显维所在的染柳居。
有些事,他必须问个清楚,以免出岔子。
他自幼在岭南生活,掌控顾氏家族的产业,因祖上历来擅烹调,而他本人也厨艺精湛,结识了老饕荣王,曾负责过《珍馐录》上卷的编撰工作。
三年前,岭南之乱结束后,顾仲祁陪同荣王进京,献上一道别具风味的鱼脍,被当时仍是长公主的熙明帝相中,才提拔为太官令。
事实上,真正爱吃鱼脍的,并非熙明帝,而是其夫君。
在某种程度上,顾仲祁平步青云,全赖荣王举荐和齐王赏识。
他掌管御膳和宫宴,不但对皇亲国戚的饮食喜好十分了解,就连御前出没朝臣、近卫的膳食偏好也尤为关注,甚至特意记录每一个人爱吃什么,讨厌什么,筹备盛大宴会时,会尽可能调配合理方案。
其余人见了宁王,必定会率先想起他的亲王身份、有何战功、与何人交好。
但顾仲祁脑中冒出的却是——宁王犹爱笋、烤肉、豆腐、鱼、鸡汤和海虾,嫌田螺吃起来麻烦。
即便连宁王身边的五名指挥使,他都能记得钱俞不吃肥肉、柯竺忌腥辣、江泓好鱼羹、狄昆无辣不欢、袁峻爱吃素。
至于他们因何居官、可曾婚配等,顾仲连一概不知,更无兴趣打听。
他专注于自己的所长与职责,并未因长兄担任吏部尚书而刻薄同僚,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削尖脑袋攀附权贵,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深得宫中人赞赏。
此番请假三日前来接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二叔,却意外发觉,与家人同行的,不仅有荣王世子,更有宁王及其部属……再听宁王张口便喊他“岳父”,顾仲祁惊得肝胆俱裂。
顾家上下显然不识小青年“阿维”便是赫赫有名的宁亲王。
而与之神态亲密的顾逸亭,似乎也被蒙在鼓里。
顾仲祁知晓真相,岂能坦然自若?
一得空闲,当即来请示。
宋显维正在书房案前,提笔写信函给熙明帝座下的密探首领老萧。
听闻意中人的父亲请见,他急忙落款封缄,请其入内。
书房空空荡荡,仅有两三个未放满的书架,古董杂玩等物摆得整整齐齐,倒是墙壁上锋芒锐利的刀枪和精雕良弓挂了一大堆。
见四下无人,顾仲祁忐忑之意更盛,尚未看清宁王的面容,立即深深一揖:“下官参见宁王殿下。”
宋显维莞尔一笑:“顾大人无须多礼,本王身有要务,暂不能公开身份,能瞒则瞒,你可得替本王守住此秘密。”
顾仲祁笑容微僵,唯唯诺诺片晌后,欲言又止。
宋显维与他曾在宫中有数面之缘,却从未真正交谈过,此际从中捕捉到他的疑惑与不安,遂淡笑发问:“顾家对本王,可有什么意见?”
顾仲祁瞬时心慌:“您、您何出此言?”
宋显维叹了口气,语调隐含无尽哀伤。
“本王南行时巧遇顾家人,对令媛倾心,唯愿纳她为妃,只恨迟迟未能告知身世。可她虽待我极好,却认定‘宁王’是个‘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的可怖之人……
“她每次听见本王名号就一脸不悦,还不许别人提及。本王想请教顾大人,顾家上下,是否对本王存有偏见?”
顾仲祁腿脚发软,几乎要下跪:“殿殿殿下!绝绝绝绝对没没没有的事!”
见宋显维蹙眉,他立马补充道:“下下下官一贯教导子女,不论身在何地,也也也要极力维护皇权、忠君爱国敬业守法……兴许是近年下官与贱内疏于管教,兼之岭南民风开放、言论自由,亭亭她习惯信口开河,一时没没没表达清楚,但下官保证,她内心绝无藐藐藐视皇亲国戚之意!”
他一紧张,再度变得结结巴巴,额角渗汗,形容狼狈,定了定神,续道:“殿下年年年少时曾掌玺数月,临朝掌政,乃乃乃治国安民之材;后来又、又横刀立马,守卫疆土,清剿山匪,除暴安良……顾家全族无不钦佩,对您那是……万万万分的景仰和敬重啊!”
顾仲祁绞尽脑汁,拼凑出几句赞扬之词,暗恨平日没多背诵一些歌功颂德的客套话。
宋显维直视他,似在思索他话里含义,判断当中的真伪。
虽无以往的黝黑肤色与粗犷胡子,但眸光中的威严与森然半分未减。
顾仲祁禁不住抹了把汗。
良久,宋显维方淡淡一笑,打破绵长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