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维连咳数声,暗觉腿脚微微发软。
他极力维持从容仪态,行至空旷处,深深吸了口气,方觉双手一阵剧痛。
原来,因适才火星飞溅,双手被火灼出十余点的烧痕。
莫名记起顾逸亭临别所言——最重要的是,你平安无事归来。
他此时才后怕。
难以想象,如不慎吸入更多毒烟,他和江皓延会否失去抵抗之力?
倘若被路夫人死死抱住,定会造成烧伤,或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未婚妻陷入无尽哀痛。
当火势扑灭,参与灭火、救援的部下,虽提前防备,或多或少吸了毒气,均有头昏脑胀的症状。
江皓延腿上手上被毒火灼伤好几处,皮焦肉裂,惨不忍睹。
路夫人已成一具焦尸,只能就地掩埋。
柳家人惊闻噩耗,哭成一团。
院落中,哀哭声、痛骂声、呼痛声此起彼伏。
宋显维不敢细闻。
他怕自己再次心软。
*****
漳州驿馆内的偏厅内,灯火一律添上纱罩,且被安置到各个角落。
柯竺与狄昆严阵以待,一同守在宋显维身边。
宋显维双手敷满了治疗烧伤的药,清凉入骨,眼神也随之冷冽了几分。
有爵位在身的大表哥一脸颓然,被部下押送出去后的一盏茶时分,两名女护卫搀扶孕中的表姐柳雪霏缓步入内。
宋显维深知,先帝念老康平侯素有战功、忠心耿耿,让长子不必降级袭爵,所有的食邑、封户照旧。
但大表哥一无功名,二无正职,三不管事,是个安享富贵的闲人。
东窗事发,他已陷入绝望,根本问不出所以然。
相反,宋显维亲眼目睹,柳雪霏乍见江皓延时的震惊,且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或许,看在江泓的情份上,表姐会说点什么。
柳雪霏双手麻绳未解,路途奔波外加丧母之痛,使得她两眼无神,憔悴不堪。
她既不行礼,也不招呼,愣愣站了半晌。
宋显维示意她落座:“表姐,两年未见,我实在不愿在此等情形下见你。”
柳雪霏僵立不动,转眸凝视他,木然道:“殿下,阿泓是您亲手所杀?”
宋显维万未料到,她不谈路夫人之死,也没说别的,张口却问死了半年的江泓。
“不是,他自杀的,”宋显维坦然以对,“坟边的柳树,是你栽种的?”
听说江泓为自杀,柳雪霏垂眸默然颔首。
“表姐,你心里有他,对吗?可你为何……”宋显维自觉这话题不该多问,欲言又止。
她苦笑:“你想问,为何我心里有他,还要嫁给旁人,对吗?殿下,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和顾家娘子那般两情相悦。我心里有他,可他心里的人……不是我。”
眼波意含幽怨,扫向宋显维的面容,如有讽刺,如有悲悯。
人不在,讨论这些,有何意义?
宋显维摸出那枚刻有“美意延年”田黄石印章。
“言归正传,此物究竟有何含义?”
“没什么特殊含义,”柳雪霏唇畔挑起了讥讽笑意,“起初,这枚章子和您抓周的那枚为一对,是我爹的心爱之物,他把大的献给您,小的留的给我,原是想……为你我定亲。”
宋显维瞠目结舌:“这、这……?”
“可我爹早逝,其后你一心习武,我亦无意于你,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这章子我留着无用,赠予了三哥。
“去年初,三哥在广南东路遇贼,财货两失,情迫之下,将这章子和几件玉佩送去抵押。不料当他把银钱还清,当铺把别的物件一一归还,独独少了这枚章子,说是不慎弄丢,愿意赔上三倍大小的黄金。三哥不愿强人所难,答应了,回京后遭我娘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骂他遗失了我爹的遗物。
“我娘自我爹不在,性子已近乎于执拗;再加上阿岷早逝,更想不开。一怒之下,她让清姬出马。清姬辗转查出,那枚章子被当地某富商高价买走,原因是其爱妾,小名叫‘意延’,正好是章子上所刻的康佑十年正月所生。
“我娘不容许我爹的私物落入别的女人手上。她让清姬暗杀姬妾,盗取印章,以密匣装好,带回京城,岂知你竟亲自南下拦截……”
宋显维最初认定海外杀手潜入中原为祸,目的在于助“二哥”行谋逆之举。
其后一步步发现,“二哥”安居海外,似无反心;随着江泓之叛、密匣开启,更多证据指向路夫人一家,他还道这枚印章包含某些神秘信息。
如今方知,他事前猜测的,全错了。
这枚章子,不过是老侯爷在世时所刻的印章。
路夫人千方百计寻回,源于她对亡夫的执念。
清姬不顾性命抢夺,单纯为了信誉、名誉和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