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里“啪”一声,太后娘娘把茶杯顿在了黄檀木桌面上。
到了第二日陛下来请安的时候,太后娘娘就笑着把这件事说了,“哀家想着不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索性用郡主手里那颗珠子应个景,又不是要她的,结果就这还给柳嬷嬷一顿排头吃,柳嬷嬷这样大年纪,第一次被人说到了脸上,这会儿难受得还起不来呢。”
建曌帝听到太后的话,黝黑深沉的眼眸闪了闪,道:“既然柳嬷嬷年纪大了,母后不妨去内务府挑几个得力的,让嬷嬷好生养着,就别来来回回跑着办差了。”
太后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拿帕子沾了沾嘴角,看着建曌帝不说话。她说的,是使唤人的事儿吗。
“至于珠子,儿臣私库里有合适的,回头让人送到内务府。”说完就躬身行礼,告退了。
这次太后直接沉了脸,她问从另一边绕出来的柳嬷嬷:“你看,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柳嬷嬷也摸不清陛下是什么意思,准确说起来,她就从来没摸清过陛下的意思。陛下从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寡言少语,永远只睁着眼看着,德妃说什么他就点头应下,很少会说别的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到什么,即使再难,也从未听他说过一个难字。
陛下七岁的时候,德妃听说九岁的二皇子已经背下了多少多少书了。德妃就直接把三倍的书送到七岁的儿子房里,让他在下次元和帝召见的时候都背下来,必须要把二皇子比下去。当时下面的人都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结果到了时候他竟然也真的背下来了。后来才听说,这么小的孩子,就会拿着锥子扎着自己,不睡觉背书。大腿扎得太厉害,天又热,流了脓。他愣是跟在元和帝身边大半天,要不是回来当晚发了高烧,只怕都还不知道他的腿已经烂成那样呢。
当时看得柳嬷嬷都惊心,一个七岁的孩子,对自己就能狠成这样?果然龙子凤孙,都不是一般人。
此时听太后娘娘这样问,她也只能说:“约莫着陛下忙,满心里都是国事,只怕听了也没多想。前头人说陛下如今一天只能睡两个多时辰,千头万绪的,忙得很。娘娘,陛下还是孝顺,这不一听说就把自己的拿出来给娘娘用。”至于别的话,她一个奴才,可一句都不能多说。
太后长指甲刮着杯壁,发出“呲”一声刺耳的响声。
“你说,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郡主?”太后好一会儿没说话,一说话就盯着柳嬷嬷问了这句。
第72章
“你说,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郡主?”德妃放下杯子,看着柳嬷嬷。
柳嬷嬷沉吟着:“娘娘这些年不也看着,陛下对郡主最多也就是那样了,都是郡主追着陛下跑。都是年纪不大的年轻人,郡主转头看上旁的人,两个人也就散了。”
“那你看,陛下对鸣佩这丫头呢?”太后又问。
柳嬷嬷皱了皱眉:“依老奴看,陛下心里只有国事,不在这些小儿女事情上费心。”
太后抚着精心养起来的长指甲,好一会儿才说:“这样才好.....嬷嬷也见过,皇族徐家出情种,太.祖皇帝对端敬皇后,就是嫡子死了,太.祖也要给嫡孙把路铺下去。”四面强敌环绕,不能不传位给元和帝,但见过世祖给闵怀太子怎样铺路的,就能明白什么叫拳拳苦心。给元和帝娶的皇后,是拿住了元和帝的人,也是会支持叔传侄归位正统的人。就这样,太上皇最后还要留下遗诏,让元和帝的嫡女平阳公主子嗣与闵怀太子的子嗣结百年之好。这是要把元和帝这一脉与嫡出一脉揉在一起。种种苦心,以至于最后即使闵怀太子灭了门,太.祖皇帝给他留下的后手,也让看似稳坐帝位的元和帝焦头烂额,愣是让大胤差点分崩离析。
“太.祖这样睿智的人,是想不到一旦生变的后果吗?太.祖当然能,但就是要让端敬皇后的嫡出一脉继承这天下。到了元和帝,又是这个样子,他定太子,都得定个对孝懿皇后女儿最好的。”元和帝多狠辣的一个人呀,唯一的弱点就是孝懿皇后,唯一的柔情都给了他们的女儿平阳。
说到这里太后抚着指甲的手顿住了,柳嬷嬷也不敢吭声,到了先帝,也还是一个样子。皇族徐家代代出情种,还出疯子。
先帝的话,就快戳到太后的肺管子了。柳嬷嬷只好把话岔开,低声道:“当年开国,有方士说如不能保住嫡出正统,大胤恐会五世而斩。”
太后不屑地嗤了一声:“这些话如何信得。”
太后继续道:“好在,这一代没出在皇帝身上。皇帝,虽然脾气——,但总算是明白道理,也还听哀家的话。”
柳嬷嬷赶紧道:“陛下多孝顺呢,娘娘实在对陛下要求也忒严格了些,要老奴说陛下这样听话的孩子只怕整个大胤都不多。”
太后终于带出了些笑影:“如今不同以往了,哀家也不能多说惹他厌烦。”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只有孝顺娘娘的!”
“等哀家寿辰过后,也该给鸣佩这孩子个名分了.....”
养心殿里早已经换了一班奴才,前面殿堂还是先帝时期样子,尤其是御书房几乎没动。只是不同于先帝时期,先帝时候除非郡主过来,不然就是七月天气也是从不用冰的。而陛下身体强健,养心殿里早早就摆了冰,才走到廊下,就能感觉到内殿里扑出来的凉气。
茶水房先前当班的奴才也留了几个下来,负责带着东宫过来的新人准备茶水点心。不过是一夕之间,养心殿就换了主人,过来的奴才捧着茶盘越发小心当差。只是走进书房还有些恍惚,连长榻上的炕桌都没有换,榻旁案几上还有半年前郡主翻过的话本子,依然原样放在那里,并没有人收起来。
可养心殿当差的奴才都知道,郡主是再也不来了。
陛下每日每夜地批阅奏章,乏了就找几个侍卫去练功房里打一阵子,全当活动筋骨。吉祥把陛下的茶盏托盘递到高升手里,悄悄往门边站了,看到陛下随意斜靠在长榻上,显然是刚刚从练功房出来,已经沐浴过,头发并没有擦得很干,发梢还微微滴着水,合着眼睛,也不知是养神还是睡了。
吉祥接过高升递过来的水壶时忍不住说:“高公公,要不要叫两个宫人进来给陛下好好把发擦干。”高升忙摇手,本就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陛下现在不耐烦让别人给他做这个,上次玉兰那丫头看陛下就这样睡过去,不过略——陛下直接让人出去领了板子。”从此养心殿留下来的宫女,也都知道了陛下的规矩:没有吩咐的事情不要做。
高升没说的是当时陛下一把攥住了玉兰的手腕,结果睁开眼睛就生气了。二十板子,玉兰这会儿还没爬起来当差呢。他当时看陛下的眼神,真怕陛下要让人把玉兰打死,好在陛下闭了闭眼又睁开,敛了情绪,直接就吩咐了句:“二十板。”
高升是始终跟着徐士行当差的,这两年他才慢慢回过味来,发现一个非常惊心的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带人收拾养心殿御书房,他犹豫后没让人多动,尤其是郡主放在那里的话本子,更是没让人动一点。后来他悬着心,陛下进来什么都没说。他的心一松又一紧,从此当差越发小心。
八月初十,太后的寿辰安排在建极殿,虽无歌舞音乐,也是内务府下设十三司准备了快两个月的。臣子们携内眷前来,只见殿前搭了高台,菊花堆得宝山一样,其中多少名贵品种,有些明显是皇宫花房为了太后寿辰催开的名品。英国公府的老太太带着英国公夫人和鸣佩等人一到,更是立即被围笼在人群中间。现在想见一面都难的人,这个机会见到了怎么能不好好奉承。
坤仪郡主和陆辰安一起过来的,看到英国公府那边热闹的景象,至少表面看来,隐有烈火烹油之势。鸣佩更是含羞低头,周围都是夸英国公府会调理人,“看看,真跟老太太的亲孙女一样”,英国公老太太立即笑道,“我可就是当亲的疼的,这孩子心实厚道,我这个当祖母的可要给她做主的,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这话说出来就耐人寻味了。
恰恰刚刚有人提到鸣佩姑娘的年纪,又有人隐约提到“这样好人早就被人瞧中了”,他们隐隐约约也听说是陛下的人。陛下如今后宫空着,“陛下的人”可就眼前这一个。这句不能给人欺负了去,也不知英国公府老太太这话说的是入宫给的封号不能被别人压了去,还是说的——
此时众人已经看到过来的坤仪郡主。
看样子郡主和陆大人果然如同外面说的感情好,说是陆大人下了值很少会同人应酬,都是直接回府。有人羡慕,有人不屑,“还不是郡主”,那意思就是郡主悍妒、管得严。此时看到两人相携出现的场合,其他人尽管说着话,眼睛也是忍不住一次次飘向这两人,似乎想从两人中看出些猫腻。
就见旁边丫头不知提到什么,郡主蹙了蹙眉头,不太高兴的样子。这样好日子,也就坤仪郡主还敢蹙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其他人哪个不是一片喜气洋洋,不管多少糟心事此时都是一副能为太后上寿就喜不自禁的样子。
坤仪郡主果然还是坤仪郡主。
此前多少妇人小姐私下议论,尤其是谢嘉仪从先帝丧礼后完全闭门不出,更是让不少人相信郡主不是以前的郡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要说彻底变了格局的皇室后宫。
现在看来,郡主身上还是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但郡主的恣意随性,看样子可是一点都没收敛。众人又看向英国公府那边,都知道英国公府的义女跟郡主可是不睦的。这些人都是有耳目的,哪个不知道当时满京城都在讲的话本子里那个罚东宫义婢的贵人就是郡主呢。更不要说之前的大觉寺,之后的京城朱雀街。
而且,英国公世子世孙当时的肥差可就是郡主弄掉的,给换上了太傅家的世子爷,后者凭着这个差使刚入朝就升了。上升势头,也只比状元郎兼郡马陆大人差些,这两人可是把其他人都远远甩下去了。
那英国公府里能不恨?接着又出了南边这场灾,被郡主的福气给拦住了,唯独彻底伤了英国公府本家根基,连世袭罔替的资格都丢了,就说事情不怨郡主,那英国公府也得狠狠记上郡主一笔,不是她那个梦,他们能跌得这么惨?
这么一想,要不是坤仪郡主这一出出,此时朝廷是个什么局面还真是难说。那些老臣们可不像后宅女子,琢磨的是郡主和英国公府义女、老太太的关系。他们琢磨的是郡主和太后的关系,是英国公府的势头,是新朝的格局。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郡主这一系列操作,此时大胤动荡,新帝再是忌讳外戚,能用必用的也是英国公府的人,那么国公府就不是此时的烈火烹油,而是真正的扶摇直上,外戚之势一旦成了,只怕连陛下都只能调和无法弹压了。
如此一想,不少老臣也多看了一眼坤仪郡主。这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英国公想通这一出,那真的能恨毒了坤仪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