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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辰安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有一双手攥住他的心脏,痛不可遏,“昭昭,天地不仁。你只是,太早看到了。”幸运的人,也许一生都不用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人活着,争斗永远不会停止。而所有的争斗,都伴随着无辜者的牺牲。

当年的肃城不是结束,今日的塔塔部也不是结束。

他的郡主啊,只是太早看到了。

谢嘉仪捂着肚子,喃喃道:“陆大人,我难受。”

那一刻好像那只大手骤然用力,陆辰安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碎了。她明明该是心里难受,可她偏偏捂着肚子,好像痛的不是心,是肚子。因为她是大胤的郡主,因为死的是曾经对大胤举起屠刀的塔塔部族人,所以她不能软弱,不可悲悯,不该心痛。

可是他们都知道,当日死的是全然无辜的大胤百姓,今日死的也都是全然无辜的塔塔部百姓。

陆辰安能做的只有抱紧蜷缩的谢嘉仪,一遍遍吻着她无声泪湿的脸颊,一遍遍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昭昭”,“昭昭,我在”,一遍又一遍。

他听到谢嘉仪空洞的声音对他说:“陆大人,当年有人发现过我的。”当时她蹲在那里,一遍遍重复着哥哥要她记住的话,然后她突然看到了一柄钢刀,她茫然抬头,惊恐的眼对上了一个搜找活口的草原兵,那个兵举起了刀,视线却落在了她已经泡烂的脚上。

最后他无声转身离开了。

她认出了那个兵,是塔尔克敦身旁的亲兵。在这场屠杀之前,他对小郡主来说就是一个寡言爱笑的大兵,还给她买过糖糕。

陆辰安听完谢嘉仪的话,收紧了抱着她的手,他抱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以为他明了她的煎熬,却原来不过是一角。他的小郡主啊,才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承受了这样多。

那一刻,从来不怨天的陆辰安看着恒久静默的天,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头只有寒日无言西下。他第一次觉得,天道真的不公。

她不该承受这些的。她该.....她该总是在海棠树下欢笑,嘴角还沾着甜糕的渣子,而那边站着她的父母兄长。快快乐乐长大,等着与他在京城的那场遇见。

他只能抱紧她,再抱紧她。陪她一起,煎熬着他们为人的软弱,煎熬着他们依然年轻而清白的良知。

“昭昭,我在。”

昭昭,我知道你难受,还有我在。

作者有话说: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

呼其壮士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啸亭杂录·西域用兵始末》

第88章

一场大雨带来了北地的夏天,干了一个春冬的草木尽情吸食着丰沛的雨水,长出肥油油的绿叶,呈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繁茂的夏天。

就连暑气也被窗外哗哗的大雨带走了些。此时正是午后,王府后院的书房里,靠窗的长榻上,女子枕着男子的腿在小睡,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翠色毯,男子靠着半开的窗,一手执着书册垂眸看着,另一手轻轻放在女子的肩颈处,睡着的女孩微微歪着头把一边脸颊贴靠在他的手上。

大雨紧一阵,又缓一阵,好像天地间奏着的一曲乐。

谢嘉仪在睡梦中翻了翻身,更往陆辰安身边靠去,这才又重新安稳睡着。陆辰安把目光从书册移到睡着的女孩脸上,唇角慢慢漾出了笑。他微微偏身,把身旁的窗子又闭了一些,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拉了拉。也不知道她这喜欢靠窗小睡还非要大开窗子的习惯还会不会有改的一天。

他一点点看着谢嘉仪光滑白皙的脸,也不知这张脸上如果长了皱纹,会是什么样子。

陆辰安好想看到老迈的谢嘉仪,想看到她遍布皱纹的脸。那时候,她还是这副急躁的性子吗?她眼里容不下沙子这一点,恐怕依然是一样的。

她这样爱哭,即使老了,恐怕也是爱哭的吧。那时候他也依然可以用自己同样苍老的手,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

想到日暮,想到白发苍苍的自己和谢嘉仪,陆辰安想得都痴了。

回神的时候屋外还是哗哗大雨,还是建曌三年的夏天。夏天过去就是秋天。

落在谢嘉仪脸庞的手无比眷恋地抚摸她的脸,这时陆辰安听到了安静的廊下有了动静,他抬头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来人是哑奴。

陆辰安的心一沉。

如果没事,哑奴不会这时候来找他。

他起身把谢嘉仪抱进书房后面的床榻上,重新给她搭好毯子,放下碧色薄纱帐。这才转身出了书房,他一出来,门边厢房的采月采星立即静悄悄进去守着了。

陆辰安负手看了一会儿雨,这才去看刚刚哑奴递给自己的字条:枭近,茶楼见。

他伸手到雨中,很快字条上的字迹就模糊成一团。陆辰安蹬上鹿皮靴穿了油衣,出了王府。

茶楼里这间内室的门窗皆紧紧闭着,雨声都远了小了。老者用浑浊的老眼看着他的小殿下,“殿下的选择,老夫懂了。既然如此,再留北地无益,况枭的人进来了。”老者加重了语气:“殿下,咱们该走了。”

陆辰安一震。

老者怎会不知陆辰安的想法,殿下再聪明睿智,也还是年轻呢。可他年轻的殿下经此一战更加成长起来了,现在北狄西蒙大胤谁人不知北地靖北王,血战沙场,次次身先士卒,败北狄第一勇士,在战场摸爬滚打了半年以后,开启了七战七胜的光辉战绩,大破北狄,夺回了前朝丢掉的燕北郡。

老者的眼睛灼灼燃烧,这才该是主大胤浮沉的人。他的心里一片火热,“殿下舍不得郡主,咱们自然要带着郡主走的。”

陆辰安闻言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眼睛死死看向老者。

他们怎么可能带着郡主走?枭既然已经来到了北地,就是查到了王府,昭昭到哪里都好像一个旗帜,他们不可能带着郡主一起走.....除非——

“殿下,郡主对我们的大业很有用。”老者说出了后面的话。

“不。”陆辰安回答他。

“不?”老者似乎无法理解。他的殿下如此不智了吗?一个女人和大业,他说“不”,老者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

“不。”陆辰安再次回答他。

纵然面对的是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老者这次也瞪了眼,松弛的皮肤上青筋跳起:“殿下,郡主与太祖遗愿,孰轻孰重?郡主与天下百姓,孰轻孰重?”每一个字老者都似乎想要问到陆辰安的骨头里,字字如刀带血。

陆辰安的目光却很平静,平静地说:“不行。她是我的——”他甚至不知该说她是他的什么,她这样珍贵,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什么呢,饱读诗书的陆辰安这次也找不到一个词,但她是他的。连他这个人都不是自己的,可她,是他的。

帝王位?为了天下百姓去夺?陆辰安觉得这个说法本来就很荒谬。从他九岁走出宅门见过天下百姓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荒谬了。天下百姓知道吗?知道他们一次次掀起动乱、腥风血雨,造成一城一城的人或死或流离,是为了他们?天下百姓信吗?他们为的,到底是哪里的百姓?活在今日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从九岁,陆辰安来到京城,每天都能见到那些挑担种地的人,他就开始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