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来到这里的人,寻求一个刺激的晚上,第二天他们可能分道扬镳,从此在这个城市老死不相往来,也有可能藕断丝连,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扯不开剪不断。
何沿扯了扯嘴角,眸光萧瑟,神情空茫:我跟他,就属于后一种。
何沿沉沉叹息,他一贯清冷的声音此时却如暮鼓晨钟一般厚重,敲击着周晏城的耳膜,把周晏城震得神魂俱颤: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天空飘着雪,但是之前的天色一直都很明亮,然而就在何沿说出这句话之后,四周就暗沉下来,一瞬间狂风大作,如同鬼哭神嚎,像是天地同悲。
路上的汽车都打开了车灯,周晏城却只觉得世界空茫一片,全是漫无边际的灰白。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身体一空,像是灵魂都飘离出体外。
何沿并不看向周晏城,他又发动起汽车。
何沿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世界传来:你看,你以为干净美好的何沿,从来都不存在。
汽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每到一个何沿和周晏城曾经去过的地方,何沿都会停一停,他们一起吃饭的餐馆,他们去过的电影院,他们逛过的商场,他们行走过的街道,他们在路边争吵过,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动手过。
那条长街上,周晏城追着他跑了一路,最后把他扛在肩膀上,无视缤纷异常的各路眼光,狠狠拍打他的屁股。
那座天桥下,何沿甩开周晏城的手,周晏城不管不顾抱他吻他,最后再得逞地扣住他的手。
那间冷饮店靠窗的第三个位子他们一起坐过,隔壁卖章鱼小丸子的小摊前何沿排着队,周晏城一脸不耐烦,再走几步有个手机店,何沿在那里买充值卡,出来不见周晏城,他竟然跑到隔壁彩票点玩起了刮刮乐。
一幅幅一幕幕,如同幻灯片,又如同无声的黑白电影同时在两人面前闪现,车子里寂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只有何沿的呼吸声,周晏城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
何沿颤抖的声音压抑着,低低地继续传来:
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露水情缘,离开那间会所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事实也是如此,当时我们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是世事总是这么难料,他出现在我的学校里,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这一过,就是四年
我们相处得不算很好,经常争吵,时不时动手,几乎没有一天能太平过日子——
两个男人在一起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们其实有共识,我们的关系,何沿咬了咬舌尖,嘲讽地牵起嘴角,如果要有一个定义的话,那大概就是‘炮友’吧
周晏城猛然打了个寒颤,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却被这一个寒颤生生震醒,原来他还有知觉,还能觉得冷么?
他是我唯一的‘炮友’,而我是他无数‘炮友’中的一个,你敢相信吗?何沿这样一个人,居然甘于维持这样一段关系,你说他图什么呢?我其实真的不知道,他图什么啊
何沿的思绪混乱,连称谓都模糊不清起来,周晏城甚至听不懂,何沿想表达的,究竟是何沿图什么,还是他周晏城图什么。
汽车停在远洲百货前,那里悬挂着许多国际品牌的代言人的巨幅海报,何沿看过去:
那个人叫孟修明,他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电影演员,我曾经以为他离我很遥远,如同星辰在九天,十分美好又触不可及,可是当有一天我们睡了同样的男人,你能想象到何沿再也说不下去,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迸起,淡粉色的指甲片片泛起青白色,我羞于启齿,也无言以对,但我又抽身不得,继续蝇营狗苟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四年
转向灯亮起,车子切入另一条路,街边路灯渐次亮起,雪花飞舞在晕黄的灯光下,绵绵密密,如沙如盐。雪落无声,大地是死一般的沉寂,唯有何沿的声音一直在娓娓持续。
后来他结婚了,何沿把车停在离摩天轮广场不远的地方,手往前指了指,看见那个LED屏了吗?全京都最高最大的屏幕,那天二十四小时播放他结婚的讯息,这个城市里几乎无人不知。
何沿露出一个近似于惨淡的笑:可是我们居然没有分开我这个人啊,从小到大,连一根针都没有偷过别人,但是我居然偷了一个女人的丈夫。那段时间,每次走在路上,我都觉得自己没有穿衣服,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小偷,我外出的时候常常左顾右盼,生怕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听到她的名字,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心虚过,随时随地防备着有人跳出来,甩给我一巴掌,或者兜头泼给我一杯咖啡
一个规行矩步了许多年的人,一朝走岔路,跌的就是最重最狠的一跤
何沿的双掌捂住脸:周晏城,你知道何沿其实是这样一种人吗?他会轻易屈从于欲望,又不敢直面自己应该收到的挞伐,他就这样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侥幸地得过且过——
我其实,原本是一个并不缺太多东西的人啊
我其实,原本也是一个并不十分贪心的人啊
我其实,原本也是一个可以让自己过好的人啊
何沿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他的声音颤抖破碎,似乎在压抑着极大的苦闷和痛楚:我父亲穷尽心血养育我,不是为了教我介入别人的婚姻当第三者
我是一个男人,接受最高等的教育,不是为了躲在暗地里,背负着见不得人的身份,过着最苟且的生活
我后悔过,真的后悔过,我想过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不会走进那间会所,时光真的会倒流,我真的没有再去那间会所——
何沿骤然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笑声,他喃喃着:时光倒流时光倒流
周晏城没有半点反应,他的侧脸刀削斧凿,原本是极为俊美的,然而此刻那完美的弧线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全无人气的冰雕,他连眼睫毛都许久没有眨动。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轻轻推一推他,只怕他全身的骨节都会像碎冰一样一块块掉下来,只等着慢慢融化。
何沿狠狠咬住舌尖,他的脸庞此刻有微微的扭曲,眼神涣散迷离却隐现一丝决绝:四年四年我这一生,所有的荒唐乖张逾矩叛逆都留在了那四年,我为我的反骨付出了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何沿垂下眼睫,鸦翅一般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这样就能够遮住他真实的情绪:够了真的够了
汽车发动起,何沿带着周晏城前往此次最后的目的地。
京大门前的那条路。
何沿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无澜,像是宣告一个事实:
这里,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何沿推开车门,不知何时席卷而上的狂风呼啸着裹挟着雪花而来,扑在他的脸上,迅速被他温热的气息融化成水,晶莹地挂在他密长的睫毛上,好像点点泪花闪烁。
何沿的声音轻得像是呓语:就让一切,依然在这里结束吧。
第94章
周晏城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车,又走到那个十字路口。
他双手插兜,看着脚下流淌着雪水的湿滑的土地,当年,这里流淌的是何沿的鲜血。
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能思考,何沿有前世记忆的这个事实,让他至今都缓不过来。
他只执拗地想着一件事,何沿记得前世所有的事,那他该有多痛苦?
他记得自己躺在这里身体支离破碎的时候吗?鲜血仿佛流不尽,身体一点一点冷掉,筋骨俱碎,血肉分离,那是有多痛啊,何沿都记得吗?
何沿想起这一刻的时候该有多害怕?会跟他一样从噩梦中惊醒辗转再也不能睡,还是恐惧的眼泪在无人时分大颗大颗地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