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1 / 2)

反正祁遇为官的名声糟得不能再糟,文武百官一半盼着他迟早死,另一半盼着他早点死,话茬递到嘴边,哪有不接的道理,多的是蠢人要上书奏请陛下斩奸除佞。

但是……哪怕刨除一切情感因素,龙椅上的那个人也不可以这样做。

对于赵王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皇帝依他之言向司礼监举起屠刀。反正无论是谁,什么性别什么身份,手握大权便不可能束手就擒,到那时,皇权分化两败俱伤,若是司礼监输了,他赵王入京勤王大功一件,捞个摄政王之位理所应当;若是小皇帝被反将一军死在奴婢的手下,那更是妙哉,国不可一日无君,六万大军入京诛杀叛贼,顺便迎英勇的赵王殿下登基为帝。

朝廷大员们也不都是傻的,再厌恶祁遇,脑子总不能丢,稍长心眼就能看出赵王的小九九。只是他这番言论煽动力极强——声名狼藉的权宦、年幼无知的幼帝、锄奸勤王的皇叔,就跟戏台上角儿们的妆面似的,黑白红蓝脸、是非善恶人,一目了然。

当初就是这些百官中的“聪明人”,或推波助澜、或冷眼旁观,任由这个权宦名声尽毁,如今百姓群情激奋、赵王师出有名,他们自己则被架在高处,进退不得。

但真正困于风暴中心,只有祁遇一人。

暴风眼向来都是最平静的。

这几日祁遇该吃吃该睡睡,读书赏雪烹茶授学一个不落,先帝送灵的仪式也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商议送灵事务时,礼部尚书熊大人暗搓搓看了他好几眼,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

“现在的青年人啊,心态就是好,稳重哈哈!好!这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老头子不行咯。”

祁遇拱手道:“大人言重了。”

说罢熊大人又意欲攀谈些修身养性的话题,祁遇这会儿虽然不算忙,却也有年轻人不爱听老前辈啰嗦的臭毛病,一时头疼得很。他耐下性子寒暄客气了几句,边聊边强行往殿外走,好不容易把熊大人送到先帝灵前,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往永宁宫走,去看周书禾怎么还没出来。

这日是大行皇帝停灵的最后一日,虽然赵王大军已至,但一国皇帝的出灵大典绝不可废。自辰时起,京中七品以上文武百官陆续入宫哭灵,从灵柩前跪到大殿外,浩浩荡荡,干嚎声震天动地,一直传到后宫里来。

永宁宫内只有周祁二人,本是极宁静的氛围,远远传来的哭丧声便显得格外刺耳,周书禾又抱着祁遇蹭了蹭,心中不安稍稍散去。

“到时辰了么?”

“是,你是太后,送灵大典需由你带领诸位太妃一同出席。”

“那我叫寄月回来给我梳头。”

“不必。”祁遇放开她,温声笑道,“我来给你梳。”

祁遇确实是会梳头的,虽说第一次给她弄的时候胡乱折腾一通,扯掉了她不少头发,最后把那朝天髻搞成一顶不伦不类的丑东西,气得周书禾连着三日不理人,祁遇哄了三日,连带着春叶也整整三日兴高采烈、笑不离口。

好在人只要勤勉好学,无论什么巧技都能学会,祁遇闲来无事在自己的脑袋上钻研,加上一双本就灵巧的手,终于在第四日重新获得她的认可。

温热的手掌抚过头皮耳后,许是因为撸多了大白的缘故,他给她梳头的时候,总是给周书禾一种被当成猫儿撸的微妙感受,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两个人影,突然开口唤他。

“祁遇。”

“嗯?”

“你想好应对赵王的法子了么?”

“差不多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祁遇垂眸,把她脑后两缕小辫编成一簇,“那就下次再说。”

周书禾的问题问得含混,他便也答得含混,但其实二人都很清楚,这个“下一次”说的是什么意思。

作为站在幼帝身边、居于权力中心的,臭名昭著的宦官,祁遇实在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靶子。

今日赵王可以用清君侧的理由来谋求皇位,明日,便也能有其他不满于皇帝政令的王侯将相或世家大族,以同样的理由驳斥中央下达的旨意。

谋逆者不敢斥责皇帝,为臣者不愿斥责皇帝,但他们敢于、愿意、甚至可以说是跃跃欲试地,想要攻击站皇帝身边的人。

祁遇就是这个人。

如果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他,或许还能被百姓拥护爱戴,做一个直臣、纯臣,留下扶持幼帝君臣相得的美名,但他是一个宦官,为宦者手握大权,便是原罪。

所以即使这次赵王落败,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他放权或者身死。

虽然对于绝大多数曾经触及过权力中心的人而言,放权就等同于身死,但祁遇是她周书禾的人,大宁以孝治天下,身为太后,即使左右不了前朝波澜,却多的是法子保住一个宫人的性命。

“我不想再有下一次。”周书禾说。

祁遇的动作停了下来,从铜镜里看着她:“小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周书禾当然知道。

甘罗以十二稚龄拜为秦国上卿,已经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神童了,而岁岁到春节才满七周岁,就算按虚算也只有八岁而已,他再聪颖总越不过甘罗去。

她分明还需要祁遇坐在这个位置上,隔在岁岁和那些有能力、有雄心、即忠君爱国又体恤百姓——并且各有各的私心的臣子们中间,让年幼的陛下得以不受裹挟安全长大,成为这个天下所需要的明君。

但是……

她抬眼,在镜中和他直视,又重复了一遍:“可我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周书禾身在宫廷,重重宫墙困住了她却也护住了她,她不曾切身感受过旁人对祁遇的唾骂,可那些从宫外送来的密报,白纸黑字,忠诚地记载下千夫所指。

他说赵王杀不死他,她信,但赵王激起的百姓之言,却可诛心。

屠刀来自于放在心头上的人们,那是他想要保护的大宁子民。

祁遇认真听完她说的话,抿唇笑了笑,簪好她头上最后一支簪子,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好。”

还没等周书禾松口气,他又话锋一转:“但是陛下还太小了,我若要放权,他得先出师,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朝中事务交给他。”

周书禾点头:“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