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玦默然摇头,“皇后殿中不能没人看守,你个子小,小心保护自己,切莫为了他人不顾自己周全。”
阮阮明白他的心思,皇后生下今上的第一个皇子,于国朝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但是对心昭仪,怕却是心头大恨。
阮阮会意,默默点头,紧追今上脚步,一路往福德殿而去。
福德殿外宫人们手提水桶,慌张浇水,名贵青瓷白玉碎了一地,焦味直往鼻子里钻,待至被烧焦的宫殿前,今上愣住,阮阮随他目光看去,竟是一身纯白单衣的心昭仪。
很显然她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而来,甚至连外衣都没披,齐腰青丝凌乱散着,白皙面庞上被沾了黑灰,正与众人一起端水救火。
今上眸光渐渐低垂,落在她赤着的脚面上。
那一瞬,今上甚是感动,他上前两步,将心昭仪打横抱起,心昭仪先是一惊,奋力挣扎。
“大胆狂徒,瞎了你们的狗眼,竟敢趁乱轻薄我,我是官家的女人,生为官家,死为官家,生生世世,只为他。”
“心儿,是朕。”官家将她温柔搂进怀中,目光直视燃起的火苗,柔声呵斥,“胡闹,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过来了?”
心昭仪见是官家,这才安静,转瞬哭诉,“臣妾看福德殿走了水,心中挂念太后,便匆匆赶来帮忙。”
“你与母后平日并无深交,就这样为她不顾性命?”今上为她拭泪,语调温和。
“官家的母亲就是臣妾的母亲,臣妾敬重太后,便是爱护官家,并不矛盾。”心昭仪抬头看今上,言辞切切,“臣妾知道,官家就是口硬心软,今上心底是有太后的。”
今上听罢,瞥瞥烧焦的宫殿,怀抱心昭仪,转问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人,“如今太后在何处?”
内人们为今上指路,众目睽睽之下,今上抱着心昭仪进了一旁未被烟火影响到的偏苑,周太后被众人安置在这里。
待今上到时,太后已然转醒,见着官家,又瞧他怀中心昭仪,随后扭头看向一侧,默默垂泪,再不说话。
“母后受惊了。”今上见到她,连夜未得休息的疲倦面容上,神色稍缓。
“官家怕只恨哀家为何不一命归西了吧?”周太后黯然一叹。
今上先是一愣,瞬间恢复清冷,冷对周太后,“今日大火是母后故意纵的?”
周太后笑,“昨夜吾斥责了官家后,便进佛堂三省吾身,后觉吾选皇后为国母,也确实太过自以为是,皇后不得官家喜欢,是吾之过,吾害了官家,更害了皇后,吾无颜面对祖宗,还不如一死了之,只恨她们救了吾……”
“母后如此说,倒都是儿子的错了。”今上怔怔,“既如此,朕往后便不再来叨扰母后了。”
一语毕,今上转携心昭仪离去,正值许昌来报,曹不休进宫来了,请求面圣。
阮阮抬头看天,此时天色微亮,应是宫门刚开,有何急事需要这个时候面圣?
今上眸中闪过迟疑,踏着破晓晨光,先送了心昭仪回水央阁。
二人绻缱片刻,今上甚至为她擦了脸,又在她的恋恋不舍中,许诺晚间到她处休息,这才进了宣华殿,今上处理日常政务大多在此。
阮阮在宣华殿外与曹不休打了个照面,他看上去似有心事,面色铁青,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看她一眼,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直接问道:“一夜未睡?”
阮阮知他性子直爽,也不扭捏,且在他面前,她向来觉着很是自在,她颔首,在困顿中挤出一丝笑容,“是。”
曹不休垂目想想,从怀中取出两颗酸梅递给她,“待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别害怕,更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阮阮惘然反问,“将军是知道花奴之事了吗?”
曹不休点头,将酸梅塞到阮阮手中,“有些酸,小心别倒牙。”
青色梅子握在手里,只闻其味,便让人忍不住垂涎,阮阮既感动于他的胆大心思,又不放心地看一眼殿内,果真还没说几句,今上的高声呵斥便传出了殿外。
“太后早间为皇后叫屈,火烧福德殿,一心求死。而你,一大清早,也跑过来指责朕,怪朕要了花奴。”
今上拍案而起,“花奴不过是弱女子,你一个大男人,为何如此心胸狭隘,连一个女子都不能放过?”
“花奴或许没错,但错就错在举荐她之人,明知她是歌妓女伎,仍将她推荐给官家,到底是何用心?”
曹不休从容反驳,接着又道:“官家可曾想过,就算官家不嫌花奴出身低微,可世人将如何议论皇后?皇后身份高贵,官家这不是摆明了要打皇后脸面?”
“天下万民皆是平等。”今上大怒,寻话来堵曹不休。
曹不休却不待他多言,又一次反问今上,“官家,天下万民都是您的,但也是皇后的,皇后贵为国母,先前您执意纳心昭仪,皇后已失了颜面,今日您又纳一歌妓,难道在您心中皇后就那么不值得尊重?”
今上被说中心事,一时不语,只瞪着曹不休冷笑,“如今朕竟是连要一个女人都得听你们的了。”
曹不休听出今上话语里的嘲讽,微微欠身,放缓语气,“官家可曾听过一词‘狼顾之相’?”
今上并不接话。
曹不休又道:“杜敬业有一奇特本事,平直走路,身子不动,脑袋却能向后转整整半圈,就像林中老狼,官家信佛,定也信相面术,难道官家就不曾怀疑过他会心怀不轨,行谋逆之事?”
今上闻言,目中射出狠戾之色,盯着曹不休久久不语,面色凝重,继而咬出几字,“若是朕非不放花奴呢?”
“臣无法左右官家,但臣会失望。”曹不休冷了眉目,丝毫不让。
“曹不休,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你以为我真的会那么在乎你。”
今上勃然大怒,拂袖抽出案桌上的短剑直刺曹不休。
曹不休以手握住剑身,鲜血顺着他手掌滴下,二人对峙,殿中空气遽冷。
许久,今上松了短剑,“朕一夜未眠,已是很累了,你走吧。”
曹不休仍手握短剑,叩谢今上,退出大殿,也是气愤至极。
阮阮连忙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替他包扎,却听今上面向曹不休背影,低声问一句。
“你今天前来,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
曹不休原本明亮的眼眸在听到今上的问话时,先是不敢置信地回看今上一眼,而后缓缓转身,抬头看天空已经升起的骄阳。
“官家,臣问心无愧。”
骄阳光洒在曹不休身上,给他周身蒙上了一圈光影,阮阮抬眸看有些失神的曹不休,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他手腕,一壁看他,一壁将短剑从他手心抽出。
多年舞枪弄棒的手心布满了厚厚老茧,剑伤贯穿手心,伤口处皮肉外翻,正不断地往外冒着鲜血。
曹不休久不见身前人动静,于是垂眸看她,却见一颗水珠滴落在他脚下。
他潜意识抬头看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乌云,反而是艳阳万里。
天并没有下雨。
曹不休再低眸,却见女孩子肩膀一抖一抖抽.动着,他的心倏忽间仿若被触动了最柔软的琴弦,她轻轻拨弄,却在他心中形成了绕梁余音。
“一定很疼。”阮阮嗓子微哑,极力压制自己胸中涌起的悲痛,苦笑看他,“曹将军你先忍着点,奴这就帮你包扎。”
曹不休默然止步,听任阮阮摆弄他受伤的手掌,深嗅一口干爽的空气,原本晦涩的心情缓缓转晴。
在这闭塞又华贵无比的宫墙内,他乍然体会到一种别样旖旎。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始于人间烟火,却是一见惊艳。
他想起温飞卿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暗暗嘲笑自己多情,更骂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会将这话,强按到一个比他小一半的小姑娘身上?
“上次给你的金瓜子用完了吗?”曹不休淡淡一笑,故作轻松。
“用完了。”阮阮斜睨他一眼,“小桃红她母亲生病了,奴便将金瓜子尽数给了她。”
“我是给你用的,你给她作甚?”曹不休微微不解。
阮阮瞪他一眼,嘟囔一句,“你既给了奴,就是奴之物,你敢给,奴就敢用……且随奴支配。”
阮阮给他包扎完毕,又仔细检查一番。
曹不休瞧她一眼,满腔的郁气散去大半,又恢复平常玩世不恭的痞坏,“我人也舍得给你,你敢要吗?”
阮阮并没有听出他的虎狼之词,只认真回答,“那算了,还是给奴金瓜子吧。”
曹不休笑,从怀中取出钱袋,尽数给她。
阮阮接过,“奴该怎么回报将军呢?”
曹不休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引来阮阮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如今的点点滴滴,官家以后会后悔万分,毕竟人是他慢慢作死,亲手推给曹不休的……
当然,曹哥哥蓄谋已久是必然……
第22章折腰
“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这小女子,两样都占全了。”
一句甫出,曹不休憋笑,故意正色道。
阮阮眉目微抬,知他这是诙谐调侃,念他手中伤,她一壁想分散他手中疼痛,一壁想让他忘却因为今上质疑而带来的烦闷。
于是,阮阮很迎合地摆出得意之色,“小女子难养,将军这是头次见识?”
曹不休故作苦恼,“因为我的钱用得太快,我母亲一度觉着我在外面偷偷有人,养了外室。”
“那定不是因为奴的缘故。”阮阮反驳,将手披到身后,一笑以应。
“将军风流倜傥,拥红偎绿,为了红颜散尽千金,一曲《金玲调》更是引无数女子追捧,将军的钱财到底是为谁用的,奴可不知道。”
阮阮说罢,自己也被逗乐,举袖掩面,背身偷笑。
曹不休被她倒打一耙,不怒反乐,“怎么,为了那些女人吃醋了?”
阮阮压制住笑意,转身回他,“吃了那黑乎乎的酱油。”
曹不休也被她的话语逗乐,眉眼愁云尽散,二人间极少有这样简单而轻松愉悦的说笑,插科打诨间,以全忘了今上的糊涂。
阮阮以手轻抚胸口,平复心中笑意,“将军的风流债可不能算到奴头上,若如此,奴也要为自己叫屈的。”
曹不休挑眉,少女容颜艳丽,明眸皓齿,如冬日雪景深处的红梅花。平日里看着寡言,此刻露了天性,伶牙俐齿,生动活泼,粉装玉砌犹如玉人。
他忽而庆幸,幸而她还年小。
国朝女子十岁,多数人家都已着手给府中女儿议婚,榜下抢亲,更不在少数,若是她在家,怕父母也早就着急帮她相看人家了。
如今她在宫中……
曹不休眉眼间带了不易察觉的谋算笑意。
“那我也要给自己辩白几句,我这腰就折在你这小女子身上了。”曹不休讹诈一句。
阮阮闻言浅笑,“将军,这话可不是浑说的,奴与将军,清清白白......没有纠葛,将军怎能为奴折腰?”
“怎么不是?”曹不休瞧她面若桃花,故意激她,“自从你断了我的桃花枝儿,我府上连来说亲的都没有,我可不就是折在你身上了?你就是要赔我。”
阮阮微微抬眸,瞧见男人如骄阳般灿烂的眼眸,她心中松软,难得惬意。
长春宫,红墙高楼,春风已去,繁花犹在,她与他面对面而站。
曹不休个子高,颀长身影将阮阮罩下,她看他需要仰望,将军年少清俊,眉目疏朗,阮阮偶尔抬眸与他对视,在和他目光相撞后又快速挪开。
她垂睫偷乐,他牵唇浅笑。
他金戈铁马,刀尖舔血,她充满敬意。
女子多爱慕英雄,她也不能免俗。
阮阮想起那日与景尚服一起出宫采买时,看到的民间女子手中提着的精致傀儡。
宫中女子,尔虞我诈,争风吃醋,虽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但铅华褪尽,散去人情世故,终如宿醉未醒,只余镜中花,水中月。
而曹不休,与宫中众人不同,他是脚底板踩在地面上的稳重将军,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同时他眼底也有悲悯。
若韩玦是青松翠竹,那他便是映照在寒江上的明月,他皎皎,足够照亮她脚下的路。
阮阮仰视他,在他庆幸她年小的同时,她也在偷偷欢喜,认识他真好。
曹不休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低头一眼瞥见她脸上暗暗浮起的潮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胡乱而起的心思。
虽然他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少女情愫。
但他觉着,他一定不能辜负他的“老谋深算”。
他想了想,问:“阮阮,你父亲在翰林院任职?”
阮阮不明他意,想着他们同朝为官,或会相识,她点头,“家父苏震修。”
“苏震修?”曹不休迟疑,“耙耳朵?”
“耙耳朵”一词,阮阮不陌生,父亲苏震修惧内,朝中同僚背里多这样称呼他。
若不是他处处怕大娘子,她小娘也不会十天半月见不到他,更不会被大娘子压制欺负,郁郁而终。
阮阮无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