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摔了筷子,下一刻梅霖便闯入知县书房。
只见贺禄樊半袒肩胛,榻前散乱的白衣染着丝缕血迹,混杂其上的脏泥晕开一滩狼狈。应是被她吓着了,有意将肩膀转向靠墙方向。但室内充盈的药酒味和他额上泌出的汗珠,还是暴露了他逞强隐藏的伤口。
“你……出去。”贺禄樊咬牙道。
梅霖踮脚望了眼,他肩头的红痕一览无余。
“大哥,背上的伤你自己够得到?”
线条不错的背肌,明显成为其柔韧的阻碍。
贺禄樊抿唇,把扔在地上的外袍拾起,直接披在了伤口处。
“行,我走。您就等着伤口溃烂、后背流脓吧。”梅霖转身摆手,一脚已踩在门槛上。
“再给我些时间。”床上那位把唇抿得更紧些。
“就算给您十年八年能怎么样?地头蛇就是地头蛇,您就算把命拼了,他照样能东山再起。”梅霖实在不懂他究竟在执着什么。
冷汗滴进伤里,又激下一阵刺痛。“就算把命拼了,我也会还百姓公道。”
梅霖一哂,不置评论。
“阿霖,请你相信我。”贺禄樊的声音已显得虚脱。
“行行行,贺大人秉公执法、生民万幸。”梅霖笑道,“那能不能先把药上了啊?”
堂堂知县,似小孩般委屈抬头,又怔怔地点点。
“来,先把衣裳解了。”梅霖轻手取下血衣,道了句,“真乖!”
衣料擦过伤口,贺禄樊皱了下眉。
“疼吗?疼就记住了,这次他们看你是当官的,还只往背上打。下次再逞能,神仙都不敢保你脑袋不开花。”梅霖嘴上笑嘻嘻,心里却不知骂了这轴货多少遍。
“不是,不是被打的……是我自己摔了。”
“哟,自己摔的?”梅霖故作惊奇地咂嘴,“敢问大人在哪摔的,能摔这么齐整的棍棒淤青?哦,我知道了,您磕台阶上了吧?”
贺禄樊羞愧点头。
“呵,您倒还认了?这么重的拖拽伤,骨头都快磨出来了,敢情您是在兰陵哪个寺院门口摔了一整山路,还被海浪带着在海底滚了三天啊!”
药酒正擦在伤口最深处,隐忍至极的一声闷哼从贺禄樊喉咙里溢出。
看来这知县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听说一柄长刀耍得威风,换了常服出门就经不住混混的拳脚。也就张皮的能耐。
“阿霖,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他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把心思移到梅霖身上。
梅霖漫不经心,“嗯。”
“是不是父母生病了?”
她差点笑出声,但还是顺着答了。
“不要做鬼嫁娘了,终究危险。”贺禄樊舔了下干裂的唇,侧过头,想看见梅霖的脸,“我会请兰陵最好的郎中为你家人医治,告诉我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梅霖歪头莞尔,“大人对我可真好。但我父母的病根本治不好,左右就是拿药拖住。大人要拿自己的俸禄填别家的无底洞么?”
她乘胜追击,又问:“大人对所有人都如此关怀?还是说梅霖荣幸之至,获大人偏爱?”
贺禄樊也知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讪讪转头。
“您得空给他们烧点纸钱就行,念我的名字烧啊,不然收不到。”
贺禄樊下意识抓住梅霖的手,寒凉从她的手传至他的心底。话也被冻住,哽了半天才道:“念活人名字烧纸,不吉利。”
她才不管在阳间吉不吉利,她要的是阴间的功德。不念“梅霖”二字烧,那就是往全鬼境的鬼灵阵里撒功德,谁能抢到全凭运气。她才不想平白助鬼为乐呢。
“好了好了,我家的事你别管了。您要真善心大发,就送我份嫁妆,我呢,勉强认你作义兄。”功德捞不到,变相刮点金银首饰总行吧。
贺禄樊松开她的手,乖乖由梅霖包扎伤口。
“哎,你想不想尽早破案?”梅霖拍拍他肩头白布。
痛得贺知县蹙眉,但还是强忍着点头。
“原郎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原家大郎,原柯。他小姨便是明月楼的鸨娘。”
梅霖自信连王二妞都能看入眼的男人,对她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若是顺利,连上黄泉路都能让其甘愿匍匐自己红裙之下。她对家里捐得出功德的青年男子,向来盼其早亡。
于是,拍拍胸口,“我去!”
“什么?”贺禄樊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柯不是绑的王二妞嘛,那我就扮作年轻姑娘,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到时候证据确凿,咱们就一举拿下!”
“不行。”贺禄樊斩钉截铁道,“太危险了。”
梅霖无语,自己肝脑涂地没关系,硬是要把女人护在身后。这位知县大人,也太讲究面子了。
“我又不会死,你真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
贺禄樊微棕的瞳一直注视着她,半晌才道:“我是不是拦不住你?”
“是。”
贺禄樊用另一侧肩膀倚着床栏,微微俯视梅霖,“那敢问女侠有何计划?”
“你先把原柯常去的茶馆啊秦楼告诉我,然后我去钓他。他要上钩了,我便能见到他之前绑架的那些姑娘。你给我带支烟花,待时机合适,我放信号,你来解救。至少五六张嘴呢,我还不信没人敢指控他。”梅霖将其腹稿全说了出来。
不料贺禄樊只是笑笑。
“怎么?”
“嗯,挺周密的。”他夸赞了句,“我原也如此打算。扮作嫖客,让几个新供职的衙役埋伏在明月楼附近。待见到受害姑娘,摔酒为号。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贺禄樊眉间又显出川字,“那些姑娘不愿走,都说是心甘情愿留在明月楼的。我向鸨娘追要她们身契,却惊动了明月楼打手。”
梅霖回想起鬼境所遇王二妞,她也道是自己做错了事,百般为护原柯。
都被喂了什么迷魂药?
“所以你怕我也劝不动她们?”
贺禄樊摇头,“我怕你也被原柯蒙骗。”
哟吼,闻见醋味了啊!梅霖窃喜,往后给她烧纸钱的有着落了。
“不过,”贺禄樊微垂眼帘,“你与原柯过招,应该算是棋逢对手。本官准你前去调查。”
换上粗布短衣,手挽一筐鸡蛋,梅霖特意蹲在原柯时常携花魁出入的胭脂铺旁。
“卖鸡蛋——三钱一个——”天生的好嗓子,一出声便引街上不少人顾盼。
梅霖只扫了些淡粉,掩去尸体的青白,更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不消一刻,原柯搂着一美妇细腰,款款下了马车。
“原郎,你可答应人家了,水粉、口脂、青黛一样都不许少。”美妇娇嗲道。
“好好好,但凡美人喜欢的,都买。”原柯笑着在美妇腰间掐了把。
“哎哟!”女人娇嗔,“讨厌!”
可把梅霖快看吐了。
“卖鸡蛋——自家新鲜的土鸡蛋嘞——”
原柯眼神微向她瞥了下,步子留恋地跨进脂粉阁。
美妇在里面试用胭脂,他片刻间就溜了出来。
“小美人,鸡蛋多少钱一枚啊?”
“三钱一个。”梅霖装作天真,捧起竹筐请他挑选。
“你家鸡蛋壳倒白。”原柯勾起一侧唇角,“但也没美人你的脸白。”手顺带着蹭了下梅霖的脸。
见小美人没闪躲,更加得寸进尺。
“这篮子鸡蛋我全买了。”甩出一带铜板,分量比鸡蛋的价钱重了足足两倍。
美妇正好包了胭脂,从里面出来。原柯把鸡蛋往马夫手里一递,回头冲梅霖坏笑了下。
不得不说,虽然注定要被贺禄樊拖进大牢,但这人渣长得却不难看。再有重金加持,梅霖觉得他也没比贺知县那张冷脸差得多远。
按计划,梅霖借宿在一户普通农户家中,名字也变成了张大花。
探子跟其平安到家,便回县衙报告。
“如何?”贺禄樊问道。
“上钩了。”
知县大人淡淡地“嗯”了声。
“只是……”探子有些犹豫。
“怎么了?”
探子搔头,“梅姑娘回家时路过一家凶肆。原柯给她的那袋子钱,全被她买成白纸钱了。”
她昨日说过,要给父母烧些钱。大概是想尽孝,着实可怜。
“无妨,”贺禄樊眉头松开几分,“随她去。你只管不要让她遇险。”
探子领命退下。
第7章
旭日初升,梅霖便又拎了筐鸡蛋,蹲在原位叫卖。□□擦得赛鹅蛋,粗布长袍一裹,活脱脱的可怜小媳妇。“生鸡蛋——三钱一个——”果然,未等街上人声喧嚣,原郎便款款复至胭脂铺。身侧不见昨日妇人,仅他一位,打扮得格外用心。
“小美人,又来卖鸡蛋?”
梅霖点头。
“你家的蛋太小了,”原柯俯下|身,坏笑道:“没我的大。”
但凡他侧些身,都能见梅霖不耐烦的白眼。而此时他所听闻的,不过是小姑娘娇羞推拒,“公子,您真是的……拿这种话来羞奴家。”
“你家鸡蛋都不新鲜了,白费我一袋银子。”原柯尝着了味,得寸进尺,“说吧,怎么补偿我?”
“小女身无长物,”梅霖配合地低头咬嘴,“昨日公子给的钱,都用作娘亲的药钱了……”
张家小门小户的,临时被官府征用家世背景,昨天那筐鸡蛋也是一条街的邻居和凑出来的。能新鲜?
鬼都不信!
“你娘生病了?”原柯咬钩。
梅霖依旧低着头,微微点了下。
“怎么不早说?”阔公子又燃起拿钱砸妞的冲动,“我给她请全兰陵最好的大夫,小美人别哭。”
“贱民怎敢劳烦公子……”鬼嫁娘专业哭嫁,抽抽嗒嗒好不可怜,鼻音浓重还字正腔圆。“公子肯赏脸,买我家鸡蛋就好。旁的……奴家实在不敢高攀。”
“你叫什么?”
“张大花。”
饶是贺禄樊听此尊名都抽了下眼角,原柯居然片刻便接受了,温声唤了一遍。才道:“这名字配不上你,以后叫‘青青’可好?”
“青青?”
梅霖满脑子都是那个口吐黑血的女鬼,原柯对这两字执念得多深?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最配豆蔻年华。”
大哥,我十八。
不过梅霖还是羞涩笑过,轻“嗯”了声。
“吃过早饭了吗?”原柯关怀备至。
“没。”
这鱼彻底上钩了!只见原郎搂过小美人娇柔窄肩,“走,原公子带你吃些茶点。”
茶也吃了,可怜戏份也做足了,也该探虚实了。
“公子对我真好。”
绝对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这么个小茶楼,两屉汤包,如此便轻松打发了。原柯露出一颗犬齿,“还有更好的,青青要不要?”
“更好的……”
“青青,跟了我吧。我带你住大宅子,咱们养一圃秋菊,清风一吹,满地金黄。还有格式好吃好玩的,怎么样?”
梅霖心底冷哼,平白这种好事,姑娘得多傻才答应?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你出门打听打听,原家是什么人家,本公子看上你,那是你张家前世积的福。”原柯指节叩响茶桌,茶博士识趣撤走碗盏。“你想要的,本公子都能给你。但你要想装清高,我敢保证,你改明儿连鸡蛋都卖不出!”
梅霖眼尾沾湿水汽,可怜兮兮望向原柯。
“乖,别惹我生气。”原柯终于原形毕露。
回应这种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撒娇、乖顺。
“好。”
等到了原氏别院,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兰陵望族。这还不是祖宅,仅仅一个消遣地,就占了半条街。与其毗邻的,便是青红巷中最富盛名的明月楼——亦是原家生意。
原柯为她推开门,果有浩荡一片绿野,有些枝头已长花苞。
“青菊,喜欢吗?”
原柯头蹭在梅霖颈侧,可把她一阵恶心。
算了,早把他缉拿归案,早回冥婚府挣功德。梅霖心一横,脚一跺,柔柔道:“喜欢。”
家仆迎上来,带梅霖去梳洗。
一身鸡粪味,辛苦原公子忍这么久。
昨日伴其上街的美妇来迎,“原公子又得佳人了?”
原柯亲过一口,“美人,醋坛又翻了。”
“滚!”美妇半推开他,双手抱臂,“又一个青青,你到底有多放不下?”
“一辈子都放不下。”
美妇玉指指向梅霖背影,“她哪像青青了?你是见了皮肤白的都硬么?”
“泪痣。”
美妇走开。
梅霖原以为对手是个爱吃热豆腐的,没成想仆人传话:请姑娘安心住下,待三日后公子再来相见。
三日后?
那怕不是青青遍兰陵了?
“麻烦问一下,这么大的宅子,就我一人住?“梅霖拦住洒扫仆役。
仆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院子只有青青姑娘能住。“
“只有一个青青吗?”
仆役骂了句神经病,拖着水桶走开。让出的西房窗户,透出模糊的一个人影。果然不止一个“青青”。梅霖避开院中人视线,悄溜过去。
门半掩着,婉转歌声流出。
“谁!”
姑娘惊呼,正对上梅霖打量眼神。
“我么?张大花。”敬业如她,此刻都不忘伪装身份。“你是谁?别!”梅霖打断道,“别说叫什么青青的,说你之前本名。”
姑娘惶恐神色转瞬换做得意,连名字都不曾被改过的女人,原公子还是喜欢自己多些。她轻蔑一笑,“我就叫颜青青,什么之前之后的。”
颜青青……
卷宗上绝没有本来就叫青青的少女,细下回想,也没见颜氏姑娘。
梅霖含混地哦了声。
“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原公子喜欢的,怎么进的这院儿?”颜青青全然睥睨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