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裴鹤坐在长廊一角看着铜炉守夜,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回头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微微一愣,起身行礼,“老大人。”
谢照慈蔼地打量着他,“裴家的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先下去吧。”
裴鹤看了眼不远处的谢珩,“是。”他经由长廊右侧小径无声离开。
谢照朝着谢珩走过去,与他一起望向庭院中的飞雪,他伸出枯槁的右手撑住一旁的长案,略吃力地慢慢坐下,“韩国公今日再次找上我,有意托我向你打听,赵衡一事,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主意?西北战事一再失利,事情不能再拖延了,除了颁布征兵命外,我想宁州、江州的年轻府兵或许派得上用场。”
当日谢珩提出辞官,三省官员皆是震惊不已,正是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身为百官之首,怎能够于此时置皇帝与同僚不顾?公卿朝臣们听闻消息后一起上门挽留,连年迈的懿国公都亲自登门劝说,最终阻止了谢珩离开盛京,只是他坚持不再担任要职,皇帝见他愿意留下,已松了一大口气,也不敢再多言,西北的事务,便交由三省官员商量着决定。
谢照道:“叛军已经夺取崇、扬两州,战火眼见着从西北蔓延到中州了,梁朝江山已是风雨飘摇,你还要继续冷眼旁观下去吗?”
谢珩道:“赵衡之所以能在崇、扬两州一呼百应,是因为两州百姓曾听闻先太子的贤德,心中向往不已,除州郡长官与当地士族外,百姓们一听闻叛军入境,第一反应都想见见先太子的儿子长什么样子,先太子已死二十多年,却仍然在影响时局,三省公卿可曾想过,这是为何吗?”
谢照盯着他道:“罪太子的两个儿子早已不在人世,如赵慎、赵元之流,不过是假冒罪太子之名的乱臣贼子,如今多出一个赵衡,亦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妖风刮得再烈仍是妖风,永远撼动不了正统。”
谢珩回过头看向谢照,谢照无言地注视着他。
谢照道:“还是说,你心中觉得该由他来坐这大梁江山?”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刚收到的书信,啪一声丢在案上,“你可知那赵衡究竟是何人吗?”
另一头,裴鹤正沿着长廊往外走,忽然他停下来,望向前方风雪中的那道身影,谢玦不知是赶了多远的路才飞奔回来的,身上沾满了脏污与血迹,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能看出他这一路上的遭遇必然惊心动魄。
谢玦一见到裴鹤猛地停住脚步,站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我要见我哥!”
谢珩读完了那封桓礼寄到盛京的书信,却没有立刻说些什么。
谢照道:“封河谷一战失利后,桓武被俘,桓礼立刻派人彻查赵衡的底细,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这个所谓的赵衡他认识,想必你也认识。”他望着一脸平静的谢珩,“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谢珩道:“他是谁重要吗?”赵衡这名字正如赵乾一样,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意义,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身份,和许多东西密切相关,却唯独与他本身是谁没有太多关系。
谢珩如此干脆平淡的反应,反倒令谢照有片刻的失语,竟是不知道该句说什么了。
谢照道:“难怪当初他在盛京时,你就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看谢珩这副样子,他显然早就知道李稚就是赵衡,他竟是一言不发地替对方遮掩下来,正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又一个离奇的念头倏然从谢照的脑海中划过去,李稚若是没死,十三州封锁城关搜寻广阳王府余孽的那段时日,他一个还算有名的罪臣,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逃离京畿去往外地,联想到谢珩甚至还特意在雍州待过几个月,他盯着谢珩半晌,低声道:“你亲手放走了他。”
谢珩没有否认。
谢照的声音莫名显得低哑,“你放走了他,如今他回来屠杀士族,这其中也包括你在内。”
谢珩的神情仍是没有任何变化,雪花映着黯淡的烛光吹落檐下,朦朦胧胧的,令人看不穿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他将那封书信轻轻放了回去。谢照也没有再说话,两代政客一立一坐,深夜的庭院重新恢复寂静。
第123章氐人之祸(一)
就在梁朝南北对峙之际,同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遥远的北周国中也正在上演一出英雄落幕的故事。
鹅毛大雪填平贺兰山缺,草原上一片纯净的白色,北周皇宫中,皇后妥欢帖睦尔撑扶着丈夫坐在床榻上,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却没有落下来。
草原画师将那副耗费五年时间才完成的作品呈上来,十数个宫人仔细托着那漆金的卷轴,宏伟的画卷在皇帝眼前徐徐展开,石青、银朱、孔雀石被精心研磨制成彩墨,涂抹在这仔细描绘的江山图景上,一眼望去缤纷灿烂。
“哥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都看见了。”北周皇帝木华黎深深地望着那一卷华丽江山,重病已经让他无力直起身,只能倚靠在结发妻子的怀中,这位在北方战乱中横空出世统一了草原八部、一手创建周国的伟大君主低声道:“人生苦短,如此江山,不能亲眼再见了。”
“还能再见的,正如你与我,一定还会再见的。”
木华黎望向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抬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水,却最终停在了那一刻,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年仅二十九岁的北周皇后看着这个她深爱一生的男人在自己怀中阖上双眼,她缓缓握住了他的右手,低下头去,用力贴在他尚留温热的额头上,“来世请做我的孩子吧,哥哥,让我来保护你。”
一旁年仅四岁的北周皇太子厄叶懵懵懂懂地掉下两颗眼泪,他猛地一把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飞扑到父母的怀中,这一次只有母亲紧紧揽住了他。
金帐宫外,雪地中站着一众各怀心思的八部亲王,谁也没有出声,忽然众人一齐抬头望去,系着纯金铃铛的雪白灵幡在空中飘荡,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那一瞬间众人神情各异,为首的安铎是这群人当中神色最难以置信的,他迅速冲上台阶,却又在宫殿前生生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而渐渐悲戚起来,“陛下!”
他砰一声跪倒在地,亲王们像是才意识到正发生什么,迅速跟着他一起下跪。
北周天武六年冬除夕,皇帝木华黎在金帐宫中病逝,年四十一,恸哭声响彻都思城。
次日,皇后妥欢帖睦尔换上早已备好的纯白丧服,牵着皇太子的手走出金帐大殿,众人见状全都揭起衣摆跪在雪中。
四岁的皇太子脸上还挂有泪痕,一味低头盯着自己崭新的金靴看,他并未意识到,自这一刻起,他已成为北国的新君,将要继承他父亲伟大的基业。和性格刚毅的父亲相比,他是一个胆怯软弱的孩子,因为不愿意相信父亲的离去,偷偷哭了一整夜,此刻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走在众人的注目中,莫名有一种被虎狼盯住的恐怖感觉,不敢去看那跪了一地的叔伯堂兄弟。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有他的母亲,她的身影在这雄伟宫殿与男人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瘦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此刻如同神女一般撑起他那方小小的天地,陪伴他走完这段漫长的道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羞愧,把头埋的更低了。
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十数位高僧已来到佛宫,他们提前准备好了经书、莲花石、天池水浸洗过的长剑,准备为新君祛除邪秽,承认他佛子的身份,赋予他统治草原的权力。
母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高僧呈上的金盒,用食指挑起一抹金色颜料,轻轻涂在他的额头上,他趁着这个机会小声问母亲道:“父亲呢?”他像是怕说错话一般道:“父亲真的死了吗?”
母亲道:“父亲正看着你。”
他怔怔地望着母亲,这一刻他没有怀疑母亲所说的话,冥冥之中他真的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如阳光一般撒落在自己身上,他慢慢地直起腰背,想要表现得更勇敢一些,而他的母亲则是回过身去,站在一众诵经的高僧中间,注视着远方阶下那群或是戚悲、或是沉默、或是思索的亲王们。
在木华黎驾崩后的第七日,草原八部的亲王们又一次聚在金帐宫中,商议家国大事。
周太后抱着四岁的新帝静静地坐在上座,安铎换了身素色丧服坐在右手边第一排,他是先帝生前点名为新帝保驾护航的两位亲王之一,也是周太后如今最大的倚仗。
今日他们所有人汇聚一堂,只为讨论一件事:分封。
在木华黎尚未建立周国前,草原上一直沿用的都是幼子继承制,大汗的王位将由年纪最小的儿子继承,但其他年纪稍长的儿子将分走一部分家产,一般都是战马与骁勇善战的士兵,用以打仗或是掠夺,帮助他们创建属于自己的家业,这种古老传统自然也被周国继承下来,只不过换了一个新的名称:分封。
木华黎去世后,他唯一的太子将继承皇位,而他的兄长、幼弟、以及与太子同辈的表兄弟,在法理上都能继承周国的一部分家业,如今亲王们争夺的自然不会还是战马一类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有一样——土地。这与汉人的分封制十分类似,同样是裂土为王,分封诸侯,他们也愿意使用这个称呼。
然而若真的只是按传统分封,在座的亲王们不会如此缄默,事实上,周国之前并非没有分封过,木华黎刚登基时,他就重新划分了草原八部的势力范围,众亲王都按照传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爵位,没出任何乱子,可这一次情况显然不同。
谁也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孤儿寡母,如何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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