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好似严丝合缝的蚌壳,只是摇头。
他不愿意说就不必问了,里间门响,闻衡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不要紧,这事以后再说。怎么不吃饭?
他的目光落在饭桌另一端的孩子身上,笑了:在等我?
范扬也坐,闻衡落座,拿起筷子,道,今日大家索性都别讲究了,吃饭。
虽说在外一切从简,但主仆不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这个规矩不能乱。范扬推辞的话差点就要出口,闻衡抬眼给了他一个眼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犹豫地坐了下来。
寺中不比王府,顿顿都有定量定例,原本范扬听说闻衡要留饭,生怕饿着世子,就将自己那份也一并摆在了这边,也不知道闻衡是留意了,还是想让那孩子不必拘束,也将他一并留了下来。
小孩恐怕饿得不轻,扒饭堪称凶猛,那架势仿佛这满桌豆腐白菜是什么绝世珍馐。闻衡不得不提醒道:慢点,小心噎着。
话音一落,划得飞快的筷子立马滞在半空。
惊弓之鸟不过如此,闻衡就知道会是这样,叹了口气,尽量温和地说:慢点吃,不是不让你吃。别急。
范扬没什么胃口,坐在一边冷眼旁观二人互动,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闻衡心思重,范扬与他相处,常常有不解之处,因此向来是有话直说:公子是打算收留他么?
闻衡不答,反而转向那孩子,问:你觉得呢?
昏黄灯光里,透亮的黑眼珠不明所以地朝他望来,两腮还鼓鼓地塞满食物,像某种无知又警惕的小动物,让人不知该怎么顺毛。
我不问你的来历,倘若你愿意,可以来我身边做个书童,起码能吃饱饭,不必再四处流浪,挨饿受冻,如何?
闻衡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起码有八分的把握,毕竟孩子不傻,他受到了善待,也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更好。
可他万万没想,就这么一句话,不知道触动哪个痛点,又把这孩子的眼泪勾出来了。
硕大的泪珠断线一般不断地顺着脸颊滚落,他无声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摇头,仿佛有人生生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血肉,他既痛得锥心刻骨,却又得死死忍着、不敢喊疼。
范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世子握筷子的手僵住了。闻衡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大哭不止的孩子,目光镇定中透着一丝慌乱,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像个不慎打翻水盆的傻子:哭什么?怎么了?
第4章心门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闻衡很少再去主动亲近什么人,或者很明显地帮谁一把。作为身份贵重的庆王独子,他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放大琢磨。很多时候,他自以为是的好,对别人来说反而是砒/霜/鸩/毒。
他有这样的习惯,因此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看到躲在墙头的小东西时,闻衡并没有叫破,也不打算惊扰他。只是没想到第二次撞见,范扬一嗓子把人从树上喊掉了,闻衡接住了他,又看他饿得可怜,实在不忍心放着不管,索性就管了一回闲事。
只是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吃饱了洗干净了,后面还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好了,别哭了。闻衡思量片刻,叹了口气,温言道:我猜你不是不想跟我走,而是害怕追你的人找上门来,因你一人之故牵连上我,是也不是?
这没有前因后果的推论一下震住了那孩子,连范扬都瞪大了眼,诧异道:公子如何得知?
闻衡将一方手帕推过去:先擦脸,多大点事,哭得跟什么似的。
这孩子的来历不难推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布料却还结实,且合体合身,不像是捡来的。而且他手上和膝盖上没有老茧,只有些蹭破划破的伤痕,颜色尚新,可见并非是以乞讨为生的流浪儿,倒像小门小户家中走丢的小孩。
我观你衣着举止,应当不是乞儿,倒像近来刚开始流浪。保安寺往北四十里就是京城,周边也有村镇,不管是乞食还是走丢了求救,都该往人多密集处去,但你却宁愿来寺中偷枣,也不肯让僧人发现你。这么一想,你大概不是自己走丢,而是被人贩拐骗,被迫离开父母家乡,又逃亡至此的,对不对?
那孩子听得呆了,甚至忘了哭,愣愣地点头。
闻衡继续道:你很聪明,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对我二人没有敌意,只是心怀畏惧,怕那坏人追来牵连我们,也怕我们保不住你。
范扬虽然不知道闻衡的心眼是怎么长的,但完全不妨碍他鼓掌叫好:公子智谋过人,实在叫属下佩服。
闻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你看,我这手下不光拍马屁厉害,功夫也不错,你相信我们能护得住你么?
范扬被他嘲讽得脸红,连忙装模作样地干咳数声。闻衡懒得搭理他,对那孩子道:你可以仔细想想,是走是留,我不拦你。不过今夜霜冻,外头冷,就暂且在此处将就一晚罢。
他的态度摆在这里,真挚得令人信服。那孩子似乎被他说动了,没有再挣扎。于是用过饭后,范扬将孩子领走,在其他侍卫房中替他寻了个空床铺,妥善安置好后回来向闻衡复命。主仆二人终得独处,他这才把一直压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世子,那小儿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嗯?闻衡道,怎么这么问?
范扬道:世子恕罪。属下看您平时似乎不爱管闲事,今日却对这孩子颇为在意,心中疑惑,故而斗胆一问。
确实特殊。闻衡单手支颐,懒洋洋地靠在桌边,你没发现么,他根骨不凡,资质奇佳,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范扬完全没注意到,只能顺着闻衡的思路道:所以您是想把他收入王府,善加培养?。
不错。闻衡慢慢道,我猜他被拐骗、甚至有可能是被强掳过来,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这身天赋。你要做好准备,倘若有人寻仇上门,能保还是尽量保他一次。贵珠出乎贱蚌,倘若教导得法,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范扬心服口服:遵命。
闻衡递过一封薄薄的信笺:这封信你找人替我送回府中,顺便取一瓶沃雪青竹丸。
沃雪青竹丸是王府密藏的解毒灵药,范扬吃了一惊:世子为何要取药?是哪处
以防万一。闻衡打断他,不必惊慌。去罢。
冬日里天黑得早,晚饭时又拖延了许久,待一切收拾停当,窗外夜色已是深浓。闻衡下午听经时犯困,这会儿反而精神了。他闲来无事,索性披上外袍出了门,打算散步消食,顺便想想该如何安顿那孩子。
外面静悄悄地不闻人语,纸灯笼只能照亮檐下方寸之地,好在今夜月圆,遍地银辉胜雪,他缓步走下台阶,如同踏入轻纱铺就的河流。这本该是一幅清冷宁静的美景,闻衡刚在院中站定,却立刻蹙起了眉头。
循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走去,闻衡看着与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的马棚,难得地感觉到了一阵气闷。
那个按理说应当在侍卫房中安睡、令他颇费了些心思的小孩,正抱着稻草在马棚角落给自己搭出一个窝。初冬时节,夜风寒凉刺骨,他衣衫单薄,被冻得四肢抖似筛糠,可即便如此,也不肯乖乖听从安排。
那背影无言地透出孤独,还有种死不回头的固执。
闻衡从没遇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孩子,有一瞬间被气得恍惚,然而正当他要开口时,心底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他对这孩子的在意看似毫无来由,可仔细想想,聪慧早熟、敏感固执这些令他气急的特质是如此熟悉,闻衡像这么大时,他的名字也曾不止一次和这些词汇同时出现。
换言之,当闻衡看着这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躲避退缩,何尝不是看到了自己闭门不出、自厌自弃的那些年。
那么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够走下去的路,是不是也可以试着顺手拉别人一把呢?
gu903();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