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雀哪儿还听得进他说话,抱着他的腰呜呜地哭得更大声了。
闻衡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跟这么大的小孩子亲近过,被他哭得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怎么哄,想了想,小心地将他后脑按在自己肩头,另一手在背上轻轻地拍着:好好,不怕了,都过去了。
范扬虚虚合着眼养神,听闻衡在那翻来覆去地哄孩子,好笑之余又些心酸。倘若阿雀是闻衡的亲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也许往后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可惜庆王府只有闻衡这么一个独苗苗,仇恨悲痛、百难千劫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无处可诉,无日或忘。人心只有那么大一点地方,他胸中却沉甸甸地装满块垒,以后还能有哪怕短暂一刻的开怀吗?
那边阿雀哭声渐渐平息下来,范扬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公子,你和那老儿说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假的。闻衡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懒懒地答道,借题发挥编瞎话而已。那桃枝剑法你还不熟悉么。
秘笈是瞎话,闻衡也没有现编一套剑法的本事,所谓桃枝剑法,根本就是当年东阳长公主寿宴上褚柏龄使的云字诀剑法,欺负黄鹰帮众不识货罢了。闻衡故意大声叫众人仔细看,实际上是以此提示范扬。昔日范扬曾一招蛟龙出海破去双龙戏珠,当闻衡叫出这一招,范扬立刻意会,两人配合,得以将那老头一击毙命。而擒贼擒王,老头一死,余者望风溃散,正好叫他们一网打尽。
那也是急智。瞎话编得跟真的似的,连我都差点信了。范扬心有余悸:要不是公子机敏,咱们今日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我看最该谢的是褚柏龄。闻衡不想听他反省,故意揶揄道,当年那老先生要是没狠挫你的锐气,也不能让你一直将此事记到现在。
范扬叫他说的笑起来,又问:依公子之见,这些黄鹰帮众该如何处理?
闻衡沉吟道:若扔着不管,或着一把火烧了,都有可能暴露我们的行踪。如今天寒地冻,只怕也不好掩埋。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提剑杀人,更别提抛/尸善后,要克服心理上的不舒服已经很难了,再让他想法子恐怕更难。范扬话问出口才想起不妥,正要岔开话题,就听闻衡道:办法倒是有,只是有些繁琐。
范扬洗耳恭听。
闻衡望了一眼外面天色,说:将这些人安置在庙中各处,待今夜一下雪,我们便即刻离去,走前将这破庙拆了,伪装成雪压塌房屋。一场大雪过后,纵有痕迹也掩埋的干干净净,不到雪化,不会有人发现。
范扬:
他听到最后,看闻衡的眼神已复杂得难以形容,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挤出一句:公子,您这心眼到底是怎么长的,属下真是服了。
闻衡不以为意,淡淡道:平时叫你多读书,你又不肯。
范扬猛然觉得他似乎是变了个人,从前锦绣福贵养出来的那种天真、犹豫和仁慈一夕之间被剥落,他身上不再有鲜明的软弱,而是成了一个灰白冷硬的锋利剪影。
这种变化不能说完全不好,但他到底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一味向冷铁兵刃靠拢呢?
他心中蒙上一层浅浅忧虑,正要开口,却见闻衡忽然抬手朝他比了个嘘,指指怀中蜷成一团的孩子。范扬定睛一看,原来他二人说话时,阿雀一直倚在闻衡胸前听着。大概是他哭累了,闻衡体温又颇高,他觉得暖和,于是就着这个姿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闻衡的侧脸还是少年人略带稚气的轮廓,眼神却已非少年人的眼神,唯有低眸注视着熟睡的孩子时,那隐约流露出温柔还一如旧日。
范扬看得百味陈杂,最后艰难翻身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二人盖上。
闻衡此时亦精疲力竭,搂着个暖呼呼的阿雀,困意油然而生。他索性也闭上眼,低声嘱咐范扬:趁现在抓紧时间修整,雪一落就叫醒我。
大约一个时辰后,侍卫来将沉睡的闻衡唤醒。透过半扇破门,只见雪片如搓绵扯絮,纷纷扬扬自夜空降下,正是他预料之中的大雪。闻衡拄剑起身,令众人背负伤员,撤出花神庙,又将从老头身上解下的宝刀交给侍卫。
阿雀也跟着醒了,默不作声地躲在他斗篷里,远远地注视着侍卫们以刀剑砍断庙中承重梁柱。那花神庙年久失修,早已破败腐朽,不消片刻,屋顶便摇摇欲坠,待最后一刀斫断门框,整座破庙在众人眼前轰然垮塌,连同泥胎木像一同倒地,彻底将庙中尸体血迹掩埋干净。
雪夜静寂,一座破庙的倒掉,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咚地一下,就了无声息地沉入了深潜的黑夜里。
闻衡以斗篷兜着阿雀,担心他看了这个恐怕会留下阴影,便举起手遮住他的眼睛。阿雀却紧紧扒着他的手,硬是拉下一寸,沉默地将这一幕全数收入眼底。
他在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要记住。
白雪不断地飘落,很快在地上积起一层银霜。马车再度启程,车辙印记向西延伸,终于消失在苍茫雪夜中。
第10章入城
此日之惊心动魄,种种曲折反复,思之令人胆战。因此这一夜里众人冒雪赶路,虽天寒难行,却无人叫苦喊累,只盼着能赶快离天门城那是非之地远一点。
阿雀尚且年幼,熬不住困,随着马车颠簸很快再度昏昏睡去。然而睡到半夜,或许是马车碾过了石头,动静太大,将他震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借着一盏小风灯的光亮,看见闻衡倚着车壁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
他还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连平日里的生疏敬畏都一并忘了,想到什么就叫什么,两个字拖长了又念得含糊,像在呓语,又仿佛是撒娇。
闻衡果然被他叫得回了神,俯身凑近拉下他的手,轻声问:我在,怎么了?
阿雀用力眨了眨眼,好让自己眼前清楚一些:公子怎么不睡?
闻衡低头看他,掌心轻轻压在他眼皮上:睡不着。
他手心很凉,不是正常的那种凉法。阿雀抓着他的手,觉得不对:公子,你冷不冷?
不冷。闻衡试图将他的手扒拉下来塞回斗篷里,你睡你的,别说话了,小心走了困。
阿雀默默地翻身坐起,爬到他膝上,扯过斗篷来将二人团团盖住,以自身体温替他取暖。这时他才感觉到闻衡的衣襟上一片冰凉,布料下的躯体却散发着烫人的热意。
闻衡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把自己安顿好,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多了个温暖的小身躯。阿雀像是突然间黏人起来,手脚并用地扒住他的腰,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粘在他身上。
傍晚时睡的那一觉不但没有让风寒症状有所缓解,反而愈见严重,只是闻衡怕动摇军心,有意隐瞒不说,唯有阿雀一直紧跟在他身边,又天生敏锐,才能察知一二。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心跳渐渐融成一体。他这举动虽未见得能缓解病痛,倒让闻衡心里熨帖许多,一时也不觉得如何难受。
闻衡伸手托住阿雀,将他往上掂了掂,忍不住哑声笑道:真会折腾。到底是谁冷?
阿雀嘀咕着不管,将头埋在他肩窝里,忽地小声问:公子害怕吗?
gu903();闻衡失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