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心中跟着一动,反应过来了阿雀是在问什么。
亡命天涯,前途未卜,步步杀机花神庙遇险几可算是九死一生,他虽施计设套得以反杀黄鹰帮众,可其中多数靠侥幸,倘若当时出了一点差错,恐怕现在埋在雪里的就是他们了。
更别说这是闻衡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执剑比斗,那老头纵然死有余辜,可毕竟是一条人命。他连鸡都没杀过,活生生的人死在他剑下,他脸上装的再镇定,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他何尝不怕,只是身在此间,决不能低头示弱,他得咬牙忍住恐惧和痛苦,才能尽快挣脱过往的茧缚,长出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来。
阿雀从他怀中抬头,自下而上看着闻衡略带憔悴的面容。几天的奔波让他迅速消瘦下来,虽然少年青涩犹在,清晰分明的骨骼线条却已如水落石出,隐隐勾勒出此人日后的轮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按闻衡眉心,像是要抚平那个浅浅的川字,却半途被闻衡截住,握在手心里。
嘘。不早了,快睡吧。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被人握住了翅膀的小麻雀,微弱地挣了一挣,就听见一声低哑温柔的乖,伴着斗篷一角一起落了下来。
一夜飞逝,待阿雀再度醒来时,外头天色大亮,雪已停了。马车外不远处可见巍峨城墙,城门上刻着三个他不认得的大字。
他正欲问闻衡,抬眼一看,却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亦因高烧而干裂,连目光也不甚清明,再一摸额头,烧得似火炭一般,吓得阿雀疯了一样敲车壁叫人:停下!快停!公子病了!
闻衡耳鸣不止,昏昏沉沉中隐约听见他的哭腔,刚想说话,一开口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剧咳。那架势直欲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仿佛有一把刀在他胸腔里搅动,喉咙口直泛血气。他心里知道自己病情恐怕不好,四肢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无论如何也难以挪动,只得由人搀扶,倚着车壁借力。
马车停住,很快有人上车来替他把脉检查,却不是范扬,而是另一个年轻侍卫。闻衡就着阿雀的手灌下几口凉水,暂时止住咳嗽,嘶声问:范扬呢?
公子,您这风寒经不起再拖了,需得尽快服药。那侍卫脸色不好看,低声道,范兄他伤口恶化,也正发着高热。
闻衡强行将一阵咳嗽压下,疾喘几口气方平复下来:前面停下,找地方让弟兄们休息。伤药还剩多少?
侍卫道:咱们随身带的伤药不够,昨日已用尽了。世子,前面就是汝宁城,属下
闻衡止住他,道:汝宁城是天守门户,守卫必然森严,入城恐怕过不了城门查验那一关。先落脚,附近村落里或许还可以碰碰运气。
那侍卫点头应是,匆匆下车传令。阿雀捧着水,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公子,再喝点水。
闻衡摆手示意不用,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阿雀,你有没有哪里难受?
阿雀茫然摇头。
没有就好。闻衡也不解释缘由,把他往旁边赶,道,风寒过人,你离我远一点,别把你也招了。
阿雀抿着嘴,倔强地说:我不怕。
闻衡有心敲敲他这死犟的脑壳,无奈实在没力气,只好敷衍地哄道:听话。
阿雀明白不能给他添乱,又为他的病心焦,然而终究是人小力微,除了干着急,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攥着闻衡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呼吸渐重,在半昏迷中仍一声接一声地止不住咳。
待马车在一处背风野坡下停稳,闻衡已烧得不省人事。阿雀跳下车,跟在众人身后去看范扬,只见他身上两处剑伤不住渗血,将白布染得殷红,人也同闻衡一样高热不退,皱着眉陷在昏迷之中。
两个能做主的都倒下了,眼下才是真正到了山穷水绝的境地。
众侍卫聚在一处商量对策,有人道: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分头行动,一人去附近村里找药,一人乔装入城。村中未必有可用的药,恐怕找不齐全。汝宁城虽冒险,为了公子和范大哥,咱们也只得拼死一试。
不妥。另一人忙道,入城必查通关文牒,我们没有假文牒,一旦惹官兵怀疑,对着通缉令一查便知身份。万一引火烧身,牵连了世子,岂不是前功尽弃?
众人细想这话,亦觉有理,为难处就卡在了进城这道门槛上。然而闻衡和范扬的病多耽误一刻,便更险恶一分,容不得他们犹疑。正当众人艰难抉择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细弱童音,小声坚决地道:我去。
阿雀站在人堆外,镇定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我年纪小,可以假装附近村里的孩童,替爹娘进城抓药,不会惹人怀疑。
垂髫小儿无须通关文牒,阿雀本来又是在保安寺中意外遇见,自然不会有人将他与流亡的庆王世子联想到一起,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成功入城不暴露身份的机会都是最大的。
可是有范扬的前车之鉴,侍卫们知道闻衡绝不会允许一群大男人袖手闲坐,反倒让一个孩子去冒险。
阿雀小兄弟,你能有这份心,公子就没白疼你一回。一个年轻侍卫蹲下来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不过这些事由我们来做就够了,你还小,不能让你去冒这种险。
我不怕。阿雀固执地道,公子要骂,让他来骂我。我只怕他
他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那年轻侍卫也跟着他微微红了眼。
努力平复片刻,直到声音不抖了,阿雀才道:各位大哥,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公子和范大哥等不了了,让我试一试你们相信我,我一定把药带回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然而谁也不敢点头拍板。那年轻侍卫踌躇片刻,最终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压,正色道:事已至此,只得冒一回险。阿雀,这件事托付给你,不管能不能混进城内,你的安全最重要,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没脸再见公子了。
阿雀回头朝闻衡所在的马车望了一眼,双拳攥紧,对他点了点头。
小半个时辰后,汝宁城守军在城门口拦下了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孩。那孩子脸冻得嘴唇青白,哆哆嗦嗦地对守军说:各位大爷,我爹病得起不来,娘让我来城里抓药。说着自怀里摸出一张叠了几折的药方。
守军认得其中几味药,问道:你爹得的是什么病?
那孩子怯怯答道:爹昨夜掉进沟里,被树枝刮破了背,又冻了一宿,现下烧得直说胡话。
守军点点头,对照无误,将药方还给他,侧身让过一条缝隙,道:进去吧。
那孩子连连作揖,收好药方,一溜烟地跑进了城中。
阿雀在街上拉了个人,问明药铺所在,捂着药方和银子一路小跑着过去。他穿得寒酸,演得逼真,顺顺当当地到柜上抓了药。此行已圆满完成大半,他拎着药包,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想到闻衡范扬终于有救,面上不由得露出浅浅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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