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澜手腕一翻,勾着他的食指摇了摇,小声道:偏不讲理。你待如何?
他在闻衡面前很容易变得幼稚,明知道必须要去做一件辛苦的事,逃不掉,但是心里又不情愿,就会忍不住要无理取闹,五分的委屈夸大成十分,得赚足了安慰劝哄,才有勇气上路前行。
闻衡一看他这做派,就想起当年他教薛青澜学剑。薛青澜那时已经算是相当自律听话了,但毕竟年纪小,有时候难免偷懒不想用功,就变着法地跟闻衡耍赖。他倒也不提什么过分要求,就是得让闻衡陪着闲坐半天,翻来覆去地拉锯几个回合,再东拉西扯地说些歪理,把闻衡对他的怜惜消耗得差不多了,自会见好就收,乖乖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闻衡在纯钧派是小辈,没带过别的师弟师妹,唯独在薛青澜身上倾注了无限耐心,所以薛青澜总跟他撒娇,其实都是被他一手惯出来的。除了薛青澜,他此生大概不会再对别的什么人付出这么纯粹的心思、给出这么多的温柔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么不想去还非要去。闻衡勾着指尖把他拉过来一点,轻声道,又不带我,又离不开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薛青澜叹了口气,不知想到哪里,忽而喃喃道:若是能一辈子不离开就好了。
闻衡心中霎时软作一弯春水,无论薛青澜这话出自何种情感,其中一腔纯粹赤忱,眷恋之深,都已足够令人动容。
他将薛青澜的手握在掌中,许诺道:看在这句话的份上,这次且放你出去,我到纯钧派交差之后,仍在鹿鸣镖局旁边的院子里落脚,等你从明州回来,若要见我,就去湛川城找我,那时再说未来打算。
薛青澜嗯了一声,俯身过来趴在他膝头,小孩似的闷闷地问:未来的事未来再说,眼下呢?
闻衡蓦然失笑,在他后颈上捏了一把:把你委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赶你走。在下驽钝,小薛公子有什么要求不妨划下道来,我叫范扬起来咱们一道参详参详,或可量力而行。
薛青澜在掌心里掐他,力气不大,像猫挠一样。月光斜照入亭,薄纱般均匀地落在发顶,闻衡不经意间低头与他对视,却见他眼角眉梢殊无笑意,反而含着一点淡淡的寂寥,看出来是真舍不得走,心中惆怅难言,只是嘴上不肯说得太直白。
好了,好了。闻衡半搂着他,安慰道,不逗你了。趁着天还没亮,睡一觉养精蓄锐,待明早醒了我送你一程,这样好不好?
薛青澜眼中一亮,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该体贴闻衡一些,又摇头道:别折腾了,衡哥。
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懂事。闻衡轻轻地叹了口气,傻子,真当我就舍得让你这么走了?
这话比什么劝说都管用,薛青澜立刻妥协了,默不作声地埋首扎进闻衡的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次日天不亮,范扬还迷迷瞪瞪地将醒未醒,就听说闻衡要往南多送薛青澜几十里,当场吓清醒了,忙不迭地把闻衡拉到一边,心急火燎地问:公子,前天你不是说还不到那个地步,今天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闻衡道:他一去要一月方回,舍不得我,我送他一段,怎么了?
还怎么了?这事大了!这跟直说我心仪你有什么差别?范扬是真为他愁白了头,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公子啊,就算您对小薛公子有意,疼人也不是这么个疼法,这也太溺爱了,就不怕把他宠坏了么?
闻衡上下扫视他一遍,在晨风里笑了起来:你还没成亲,说起心得来倒头头是道。不过依我看呢,你要是总这么顾虑重重,还没做几件事,先担心旁人当不当得起,一时半会儿恐怕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亲事。
范扬:
闻衡笑着走开,过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朗声道:走了,驾!
薛青澜一头雾水地看了范扬一眼,虽没弄明白他,还是策马跟上了闻衡。
眼看着两人飞驰远去,范扬知道闻衡这是决心要一意孤行到底,别说他三言两语,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只好牵过马来,追在两人后头向南疾驰。
闻衡多走了十几里路,将薛青澜送到了沿途经过第一个小镇路口。三人勒马驻足,范扬主动退开,远远地在一旁等着。他原以为二人要话别良久,没想到也就几句话的工夫,薛青澜便率先策马离去,闻衡则拨转马头,回到了原路上。
范扬反而一愣:都送出这么远了,怎么不多说几句话,就让薛公子这么走了?
闻衡却比他想象的更干脆果断,道:私心归私心,总不能耽误正事。
范扬此前总有妖妃祸国的担心,此时见闻衡拎得清楚,心中稍慰,附和道:正是。公子虽重情重义,可也不当把儿女私情看得过重。
闻衡不接他的话,道: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两人纵马回程,路过京城时,只见城门紧闭,往来盘查十分森严,想是昨夜事发惊动了皇帝,故今日宫中派出大批兵马,在城中大肆搜查。
当年闻衡从保安寺仓皇出逃,走的也是这条路,那时正值凛冬深寒,纵然有十几个护卫甘愿为他赴死,也总觉得不安;如今他与范扬从满城官兵眼皮子底下单骑打马而过,如家常便饭一般轻松,那夜夜困扰他的梦魇,似乎也同飞扬的尘土一样,被急促马蹄永远甩在了身后。
回程不忙着赶路,两人每日在客店里投宿,由范扬给他详述这四年里江湖人事变迁,如此走了约莫半个月,终于到了湛川城鹿鸣镖局。闻衡在隔壁小院落脚,歇了一日,与镖局旧识们见面叙旧,又听范扬给他算了半天的帐。待将山下这一摊子事理清,又听说被擒的纯钧弟子业已回山,闻衡当下便收好纯钧剑,同范扬交待了去处,动身往越影山上来。
闻衡如今已不是纯钧弟子,要上山拜会,就得规规矩矩地在山门等人通传。没过多久,但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虽已尽力沉稳,仍稍显急促,闻衡抬眼一望,只见一个白袍的俊朗青年从石阶上快步而下,瞧见他时微微一怔,似是不敢认,又有些惊喜,半扬着声问:岳师弟?
闻衡站在石阶下,昂着头与他目光相接,忽地露出一点笑意,道:多年不见,师兄一切安好?
廖长星缓缓吐出胸中悬着的一口气,也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迈下最后几阶,冲他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了一握。
师兄弟暌违数年,却好似隔世再见,万千别情,尽在不言之中。
廖长星从山门接了他,与他并肩向玉泉峰上走去,偶一错眼,见两人肩膀堪堪平齐,不由得感慨道:我记得你当年走时,比长卿还矮一点,如今终于长开,看着倒比我还高一些。
闻衡毫不谦虚地道:练内功确实能长个儿,我从前是被耽误了,否则早该比四师兄高半头。
廖长星笑着摇了摇头,道:听说你神功大成,来日若与长卿打起来,千万记得手下留情。
从前闻衡还在纯钧派时,便多承廖长星照顾,同他交情最好。这位二师兄沉稳正派,处事周全,闻衡对他的信任仅次于薛青澜和范扬,否则在刑城时也不会放心地把计划全盘交托给他。他们虽先前没有见面,却已靠书信通过一回气,此时重逢,除了有点面生,再没有其他隔阂,恍然还是当年同门相处时的模样。
两人一路闲聊,走了半日方登上玉泉峰,廖长星领他到客院门前,替他推开门,道:前日里接到穿书,我还以为你会跟长卿他们一道回来。客院是现成的,你先稍坐片刻,我去给主峰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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