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副将闻言抬眼望去,脸色立时就变了,他将头凑到萧岑耳边小声道,“将军您惯于征战四方,尚不知朝堂险恶。总之,您日后见着了他,以礼相待给他三分薄面便是,可千万莫为了小事与之起争执。否则便容易酿成今日之局面。”
“却是为何?”萧岑奇道,“莫非此人脾性颇为暴躁,一触即燃?”
第二章挑衅
“这......”副将面露难色,心想何止一触即燃?熊熊山火还差不多......况此人心眼比针尖也大不了多少。
他在萧岑逐渐逼近严霜的目光注视下,左右为难不知该作何应答,最终也只能讪讪道,“您一会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众人耳边便听得一阵冷冽似山泉的回应,“圣人有谕,若遇玄武卫出城公干,上承王公下至奴仆均不得阻。凡误事者,格杀勿论。昭训娘娘......可是要抗旨不遵?”
“你......”因了他这句话,另一辆稍不起眼的马车里似乎传出了两下低而短促的抽泣,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了起来,“堂堂京军统领乘车出门办公差,传出去岂非......见笑于大方之家?更何况,今儿个分明是萧将军进京述职的日子。楚大人能欺我一介弱质女子,难道还要令数万铮铮铁骨退避让行不成?”
“......”大将军原本正领着部属们伫立道旁凑着热闹,骤闻此言忍不住手心翻转,攥紧缰绳,竟是险些惊着了座下骏马。这匹神驹名唤“玉狮”,此时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竟不停在原地走动,摇头晃尾颇为不安,左右齐齐低声爱抚了许久,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萧岑见状忍俊不禁,然为了使那不曾露面的“昭训娘娘”不至于太过难堪,他在酝酿了许久后,还是斟酌着开口道,“这......此地道宽可容四车并行,何必非要挤在一处耽误彼此要事?依萧某看,不如......”
然而一语未毕,原本放着的车帘复又被人掀起一角。那人手指修长如葱,指节分明,只虚虚搭在窗沿,便已如同一抹点翠,使人心旷神怡。
“萧将军。”
“嗯?楚......大人,幸会幸会。”萧岑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作风如此跋扈的统领大人竟会主动招呼自己,难免有些怔愣,但反应过来后却主动策马上前行至青盖车旁,探身将小窗布帘往上卷了少许,直到那张英挺俊雅的脸完全展露在自己跟前。
“萧某莫不是......也耽误大人办差了罢?”
“怎么会?无意挡了将军的道,该楚某赔个不是才对。”
“嗯。”萧岑闻言煞有介事地点头,似乎并不想于此事上多做纠结,但实则心里却在想着:这姓楚的行事前后矛盾不说,怎的也不借题发挥了?方才那铁鞭甩窗而出,力道可足得很,怕他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庸碌之辈?恐怕也就一副皮囊堪堪能入眼了......
于是他顿起了试探的心思,便决意要诈上一诈,“如今这朝野,似楚大人这般有性格的人不多了罢?楚大人......”
可哪知这怪人脾气当真不好,几可以“阴晴不定”来形容。只见其眼眸低垂,唇角下耷大喝一声“将军”,便轻易打断萧岑的话,“圣人早在崇光殿等候多时,你该进宫了。”
说罢,他便抬手随意一扬勒令属下退后,主动为萧岑及其麾下将士,留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
“......”萧岑缓缓睁大了眼睛,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一脸愕然瞪着青年近乎于完美的侧颜,还想说些什么,出声却是成了一句前人的佳作,“陶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楚大人,未时初刻,瑶仙殿再见。”
话音初落,他在不经意瞥见那人的脸色转瞬黑成石炭之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右手,轻轻一挥,大喝一声:“走!”
......
第三章封赏
外臣进宫面圣,都要独自步行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才能望见崇光殿高高的角檐。
萧岑走在这样的路上,忽而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唯独楚临秋方才最后的眼神,还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随后便是到了天子御前,跪地而坐,他也依然神智恍惚,表情空白,丝毫没有一丝面圣的自觉。
这武安帝连唤数声,才见他勉强抬了抬眼皮,却并不搭理他,面上瞬间挂不住了,眼底也浮现出些许不悦。
“咳......”
“陛下。”萧岑经身侧副将提醒,这才得知天子原来等他回话已久,便整肃面容,微微欠身,做聆听状。
天子见他一副学生见了先生的模样,不由得大笑几声,仿佛之前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他抬手捋须,状似无意地问,“萧卿在想些什么?”
不料萧岑竟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臣方才想,您的禁军统领,真是大岐一等一的美男子。”
“......”老迈的武安帝闻言,眸色闪了闪,有些意外,便带着试探之意问道,“萧卿喜欢他?”
萧岑垂眸盯着自己案上的水晶糕,片刻后,忽而捻起一块笑道,“喜欢也得有福消受才是。”
话音刚落,他心中便悚然一惊,暗骂自己糊涂。圣人所说的“喜欢”,未必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含义,这下倒好,他竟亲自把自个儿送到砧板上去了。
“萧卿?”
“啊?陛下,臣......”萧岑试图解释,却不料武安帝并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很快,话题便被他刻意转到了建回梦城以及难民安抚的事情上面来。
本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想武安帝竟又主动提及楚临秋之前就“建城”一事写的策论,将他好一通夸赞,却只字不提他方才在归雀大街上的“暴行”。
萧岑无奈,只得跟着附和了几句,未承想,竟得到武安帝别有深意的评价,“看来萧卿确是非常喜欢他。”
“......”
萧大将军此时真是有苦说不出,他觉得自他踏入崇光殿的那一刻起,便有根看不见的绳索,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楚大人啊楚大人,何人派你来克我?是天子吗?
也许是看萧岑太过局促不安,武安帝再次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回不幸中招的是尚且驻扎在城外的漠北骑兵,话里话外,均在打听他们何时离开。
萧岑一听,心中大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将白色中衣濡湿。
这支只有三千余人的骑兵,是祖父留给自己最后的宝藏。他们跟随祖父征戎讨狄,立下赫赫战功,人称“天降神兵”,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从不奢求任何封赏,只愿有个立足之地,继续为国效力。
不想到了自己手上,竟无端受此猜忌。萧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凉,但他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低首淡淡道,“明日他们便启程回漠北。”
武安帝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萧卿此番破敌有功,朕欲封赏。然绫罗绸缎,玉石金银,均配不上朕的小将军。皇后,依你看来,该赏些什么好?”
第四章莫名
萧岑束发之年随叔伯上阵杀敌,孤军深入一战成名,时人谓之“小将军”。因而武安帝此言,无疑勾起了萧岑对那段年少轻狂岁月的回忆。
如若此话放在“猜忌”之前,那么萧岑或许会为天子刻意表现出的亲近之意而感动,可惜......
萧岑偷偷将目光投向武安帝的发妻,端明皇后。
这个大岐朝最尊贵的女人,似乎并不快乐,在萧岑见她的少数几面中,她的眉心总是紧紧蹙着,一副哀愁的模样。
“陛下,如若臣妾没有记错,萧将军年初于幽兰城中行加冠礼,适宜婚配。却是不知......可有心仪之人?”
“哈哈哈!皇后所思,亦是朕心中所想啊!萧卿,朕给你指一桩好婚事,如何?”
萧岑闻言心中惴惴不安,深感为难,只因他知天子眼下的“指婚”,不过又是一番试探罢了。他不由暗中感叹道,这陶都真是步步陷阱,步步杀机,似他这样的人,若不是祖父的英灵在护佑着自己,那怕是见不到卯初的日出了。
思量许久,他才小心道,“天下未定,社稷难安,何以家为?”
萧岑自以为回答中规中矩,但却总在无意中触及武安帝那根敏感的神经。究其根本,便是祖父偷偷传授给他的儒门仁政学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然夫子所著之佳作,早廿载就已被列为“jinshu”,如今萧岑竟公然表露出那方面的倾向,怎不令人心头火起?
因此,这场谈话,算得上是无疾而终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武安帝并未主动提及“封赏”的事,萧岑也无意询问。
只在最后,武安帝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萧卿早些回府休息吧。算了算时辰,临秋应该回来了。”随后,便当真打发他回去了。
退出崇光殿,萧岑越发感到不解,想起此前天子对自己的诸多试探,以及他言语中表露出来的意思,他的心头不免多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观察四周的一切,直到副将骤然出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将军,您看。”
萧岑抬头,只见楚临秋步履匆匆,头也不抬,似乎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他本以为,楚临秋至少会停下脚步与自己打声招呼,谁知他竟像没看到自己似的,径自就朝前走去。
不得已,萧岑只得一把拉住他的袍袖,扬声道,“楚大人,这是上哪去啊?也是要面圣?”
然楚临秋闻言只是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就直接走上台阶。
萧岑望着他挺如松柏的背,怔愣了老半天,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讨了个无趣。他倏地摇头,忽而这一天,在同一个人身上耗费了太多心神,有些奇怪。
这时,副将翰臣总算是得了机会,鬼祟地凑到萧岑耳边轻声道,“将军,末将早就说他是个怪人,您还非不信。”
“你几时与我这样说过?”
萧岑虽觉莫名,但还是按下心中疑惑,在随手掸了下铠甲落灰之后,便缓步走出了长廊。
第五章谣言
未时,瑶仙殿大宴。
文武大臣自上成门鱼贯而入,按品级就坐。四周忽而奏起一阵仙乐,这意味着天子即将入席。于是,便由管宴大臣引群臣自两旁走到正中,向天子行礼。
萧岑当时已是正三品怀化将军,比其父云麾将军还高一个品级,理所应当站在武将队列中靠前的位置。他跪拜起身之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楚临秋面容冷肃地站在台阶下与人交谈。
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萧岑觉得楚临秋的脸色白得不成样子,额上偶有晶莹闪过,应当是冷汗。
这是怎么了?之前不也还好好的?
萧岑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强迫自己低头去看地面。他以为如此,便能装作无事发生,然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对楚临秋的过分关注,早已被居高临下的天子尽收眼底。
天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例行过问了几句,便让群臣们回去了。
今日后宫只皇后一人,其余皆是皇亲与外臣。左右队列入座之时,互相觑了对方一眼,虽面色平和,却各怀心思。
萧岑不屑于他们周旋,只一昧低头吃着面前的点心与冷菜。
直到霓裳曲毕,歌舞止。
武安帝高举三足金樽,对群臣笑道,“自朕登基以来,南戎便一直是我朝心腹大患,其臣民无论男女老少,皆骁勇善战。这十余年,朕多次派人深入腹地,然,久攻不破。今幸天意仍顾念我朝,降萧卿于此。萧卿年虽少,却勇猛有力,智计无双,曾五进五出,破城无数,颇有乃祖之风。萧卿啊......萧将军!朕敬你一杯。”
“臣惶恐。”萧岑的面皮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赶忙起身,以袖掩面,将樽中果酒一饮而尽。转瞬间,身形便有些不稳。
萧岑此人有个不得与常人道的毛病,那便是饮得烈酒,哪怕数坛都能谈笑风生,但这温柔乡里的果酒却喝不得,几杯便已微醺,且通常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举动。
为了避免御前失仪,萧岑打定主意今天必定不能多饮酒。然而他有种预感,天子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果然,他招来楚临秋,低声地说了几句话,便扬声道,“九商啊,你替朕再敬萧卿一杯。”
萧岑这时注意到,武安帝对他的称呼与旁人大不相同,亲疏立现。同时,他也不经意间瞧见跪坐于自己对面的几位同僚,脸上纷纷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们觉察到萧岑的目光,遂礼貌一笑,随即便将头转到别处,与人说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