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楚临秋昏睡不醒的一天一夜里,萧岑始终处于一种心情极为复杂的状态。他一方面恼怒以宰相为首的朝廷大员对楚临秋的刁难,另一方面他又恨其不争,因而才会有方才的口不择言。
他想问“圣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令你心甘情愿承担这些骂名”,但现在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把人又气出什么好歹来。一贯恣意妄为的小将军,何尝有这么畏畏缩缩的时候?
萧岑深感自己这回是彻底栽了个跟头,起不来了。
“你、休息吧。”
“侯爷,你不对劲。”被萧岑扶着重新躺回床上的楚临秋,就这么于昏暗的环境中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他如此逼人、有如利箭的目光中,萧岑更加觉得无所遁形。
但为了不露出马脚,他还是强自镇定拉过堆在一旁的锦被将他整个人盖得严严实实的,轻声说道,“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跟个小老头似的成天想太多,无端想出一身病。”
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萧岑替他掖被角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个事,心上就仿佛被坠上了一颗巨石,沉甸甸的。
内室里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诡异,让人喘不过气来,过了一阵子,萧岑突然单枪直入地问道,“你的心悸是怎么回事?”
因为紧张及另一些说不清倒不明的情绪,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在黑暗中显莫名有些魅惑人心的力量。
在那之后很久,楚临秋一直没有回答,以至于萧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除了你府上,圣人、百官、玄武卫校尉,有谁......”
“还有你。”
“......什么?”萧岑仿佛是被人伸手扼住了咽喉一般,将之后的话语悉数噎了回去。黑暗中他瞪着双眼,一脸错愕地“看”着仰躺在床上从容不迫的人,不明白他骤然出声打断他,究竟意欲何为。
“侯爷,现下你手上握有楚某的把柄了。”
“......”萧岑听到这句话第一个反应不是窃喜,竟是愤怒,他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快要喷薄而出了。为了将自己的怒火悉数发泄出来,他整个人欺身上前,将楚临林牢牢地禁锢在身下,随即在这人耳边恶狠狠地质问道,“楚大人,在你眼里,本侯就是这样的人?”
“......”
“你给我听好了。”萧岑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他耳边,抚摸了一下他已被汗湿的鬓发,“本侯是正人君子,不屑于用这套卑鄙的手段,会有此一问,纯粹是出于对未来夫人的关心。楚大人,你都要进我萧家的门了,学着磊落一点,不好吗?当谁都跟你一样,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在心里想七八遍?你不累,我还替你觉得累得慌。”
这话说的哪里都不对劲,细细品味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在隐射楚临秋是个伪君子,只会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但出乎意料的是,楚临秋这回竟然低低地笑了出声,隐隐还能让人觉察出这其中的愉悦。
那一声轻笑从萧岑的耳中传到心里,令他全身都酥麻了起来,便是连搭在锦被上的指尖,也忍不住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你笑什么?”萧岑本就做贼心虚,眼下更是不敢看床上,只得偏过头去拿眼睛四处乱瞟。此时此刻,他不由得庆幸房间里一盏油灯都没有,使这人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否则,自己的心思将揭下最后一层薄纱,在他面前彻底暴露。
“楚某多谢侯爷好意。”
“......”
楚临秋病着的时候,果然比平时有趣多了,他不仅很好哄,还软软的不带一点攻击力,甚至说话都带着点鼻音,好似真在撒娇,让人忍不住将所有的一切双手奉上,惹得萧岑不禁调侃道,“楚大人,你真不必做这恶人,只消眉心一蹙,或展颜一笑,便可令人甘愿赴死。”
第四十六章隐晦
说罢,他又觉得此话不妥,遂急忙解释道,“本侯的意思是,楚大人风流直追潘安仁,容华可比宋子渊,见之令人心动,品之令人沉醉。”
“......”
越说越不对劲!萧岑这回也不禁有了火气,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抬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侧脸,没发出大的声响,却把他的头打偏了一下。他发现打探知了自己朦胧的心意起,有些举动与话语就开始变得奇奇怪怪的。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体内有另外一缕幽魂在操控着身体,使之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
不知道楚临秋会怎么想。他会认为方才的话是一种隐晦的示爱吗?不不不,以他一个念头都恨不得在心里转几圈的个性,说不准还要以为自己是故意戏弄于他,或者是一种疑兵之计。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与窘迫,萧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停地拍抚着盖在楚临秋身上的锦被,低声诱哄道,“你太累了,睡吧。”
“......”
楚临秋自从醒来便强打精神与萧岑周旋这么长时间,眼睛早就睁不开了,意识也早处于游离的边缘。此时在萧岑的不懈努力下,果真放弃了挣扎,在屋内弥漫的淡淡安神香中,逐渐陷入了深眠。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间,他恍惚觉得遗漏了什么事,但最后还是败在了一阵浓过一阵的昏沉下。
严智之死,意味着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世家大族,这回不得不联合起来向朝廷施压,要求彻查此事。而若想要查明真相,就必须要顺着楚临秋之前给出的这个方向,在陶都展开大规模、全面的搜索。此举虽会在短期内引得人心惶惶,却是最为有效的方法。
这世间如果有什么是经久不散的,那必是香味无异。
一种在尸体四周不断出现的诡异香味。
若有人在短期内接触过这种香,那他身上或其用过的物品、待过的房间里,一定会有所留存。“凶手”即便能及时转移证物,也无法转移香味。
百密必有一疏,楚临秋当时赌的就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人们,绝不会想到这个事。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此刻的归雀大街空旷无比,没有一丝人气,除了偶有枝叶碰撞发出的响动之外,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百姓们躲在各自的门窗后窥视,暗中揣测京中是否又出了大事。玄武卫倾巢而动,各自骑着高头大马往同一个方向疾驰而去,所到之处必然响起一阵令人胆寒的配刀铮鸣之声。
“三哥,你说这能行吗?那些人该不会逮着了错处,就使劲弹劾大人吧?”
“这不是挺有效的吗?”那个被唤做“三哥”的人努了努下巴,示意他们看向那群正在相府前院里撒欢的恶犬,勾了勾嘴角道,“你们年纪还是太轻,不太顶事。想在玄武卫长久地待下去,就得切记一条:永远不要质疑我们大人所下的任何一道命令。”
“万事皆有暗藏之理,懂否?”
这些五大三粗的儿郎们四处也没找着什么“理”,倒先瞧见了身边宋阁老那张铁青的脸。
宋阁老看起来是真的气得不轻,他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三哥”,大喝一声:“闭嘴!!!谁......谁给你们的胆子?!快、快把这些畜生拉走!!!”
老大人觉得,这是他有生之年遭受的最大一次耻辱,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这帮恶徒突然闯进他的府上,往院子里放出这些凶残的恶犬,美其名曰“搜寻证物”。
“本官、本官要面见圣人!将你们这些、你们这些......咳咳咳!”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宋阁老完全站立不住,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被守在身后的家仆及时托住后背,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停地要往下滑。玄武卫众人见他两眼微微上翻,嘴唇灰白抖动的样子,深感他下一刻就能生生气厥过去。
但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互相推搡着走进前院,往厢房而去,期间有几人面露不忿,似要与之争执,也被其他年岁略长的人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玄武卫此次前来,是正儿八经带了圣人的谕旨的,因此,哪怕是朝廷一品大员,也没有资格将他们轰走,只能胸口憋着气,看他们堂而皇之地拉着这些畜生闯进他的内室。
“老爷,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是谁?”少顷,一盛装妇人便在婢女的扶持下款款而来,哪怕是神情略显慌乱,也没有失了应有的仪态,只是她的发髻似乎有些歪了。
“夫人,你先进去,关好门别出来。”
宋阁老一看到这个妇人,原本就不甚好的脸色更是糟糕到了极点,他急忙挥手将人赶了回去。可就在妇人听话打算转身离去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原本被绳子拴着的猎犬竟不约而同地挣脱束缚,围着这夫人不停地绕圈、踱步,时不时还张嘴吐舌喘息几声,其声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震住了,尤其是被团团围住的妇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这、这......老爷,这究竟是......”
“夫人莫要惊慌,到为夫身后来。”宋阁老轻声安抚了一句之后,便偏头对左右道,“去把夫人带过来。”
玄武卫几人互为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三哥”随即喝道,“别动!夫人身上一定有东西!宋大人,请勿干扰玄武卫查案。你过去。”
“我看谁敢?!”
“......呃,我等确实不敢。”几人原本正要上前,却忽而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不由得定在了原地,方才的气焰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但我等可将此事如实禀明大人,有请大人定夺。”
“不必。”
“什么?”
“你们都忘了吗?大人曾派人传话,称我等可便宜行事。夫人,失礼了。”
第四十七章吉服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宰相夫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又被身遭的猎犬团团围住,顿时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再动,只得拿求助的眼神瞟向自己的夫君。
就在这时,“三哥”突然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地方,他骤然出声,喝住想要上前的兄弟们,随即低低询问,“夫人,不知您身上可有香囊一类的物什?”
“有、自然是有的。”
“那么可否解开与在下一观?”
不多时,妇人便拿出一个做工精良的球形香囊,使婢女呈过去。玄武卫众人依次传看一遍,齐齐眉头紧皱,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眼神交换了一下,“正是此物,带回去。”
自打那日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之后,楚临秋便仿佛转了性子一般,成天半靠在床上休养,两天不曾踏出寝室一步,对外面发生的一切纷争也是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只偶尔听取属下的汇报。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调动玄武卫的一切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城的所有达官显贵的府上转了一圈,找出不少有利的证物,甚至抓获了一些人,并将其投入审刑院。当然,为了堵上悠悠众口,他连自己的宅邸都不放过。
在这么一连串令人喘不过气的强压动作之下,京城里那些煞风景的声音总算降下来了,在此连环大案中受到冲击的世家与朝廷大员表面不说,心里也在暗自庆幸玄武卫找到了这么多证物,他们不用再终日惶惶不安了。
“宋夫人与其他人的说辞是一样的,声称那球状镂空香囊是一个云游高僧给她的。如今这僧人早已不知所踪。”
“是的,属下在其经常出没的地方问了数十个人,均弄不清此僧来历。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蹦跶两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属下推测......”
“这一定是个假僧人!没准杀人的恶徒就是他!”
“......”楚临秋只手端起瓷碗正想喝药,冷不防听闻此言,直接手腕一抖,抬眸瞥了一眼单膝跪在床前的三人,悠悠开口说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结论。”
“大、大人恕罪!属下定然全力而为,揪出此人!”
“你们只剩一天时间。”楚临秋淡淡道,他语调平静,甚至都无法察出生气的情绪,但听的人却莫名生起了白毛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逐渐扩散。
“是!”几人忙应下,单手撑地头也不敢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楚临秋却莫名地抿了一下嘴角,眼里露出些许笑意,他将药碗重新搁置在身边的小几上,轻声问道,“紧张什么?又不会吃了你们。”
“......”几人听到这话,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出去吧。”
“那大人!审刑院的那几位......怎么办?他们现在咬死什么都不知道。”
“大婚后我自会提审。”
“这......”几个人暗中互望了一眼,都想问大人您成婚后不多休息几天吗?一刻都不得消停也太惨了吧......更何况提审犯人这般腌臜的事,怎能留到良辰的次日去做呢?这、不详啊!
但他们掂量了一下自家的大人的脾气,最终还是明智地选择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对楚临秋来说,他做事随心所欲,不拘礼法,还真不在意这点小事。能让他头疼的从来只有日渐逼近的这桩“好事”。
七月廿五日的午后,延绵数十里的红妆将分别从楚、萧二府出发,绕城一周送往新宅,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圣人为了亲眼见证他们的结合,会亲自登上开阳门的最顶端。
此为无上的荣宠,可是楚临秋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萧岑亦如是。
那日年轻的定南侯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楚临秋未必没有触动,他只是惯于隐藏情绪,然后暗中思忖这人是出自真心,还是与“容华若桃李”一样,是随口说来戏弄于他的。虽然当时光线昏暗,但不知为何,楚临秋却仿佛能看清他眼中的真意。
萧岑对自己......?怎么可能?
楚临秋面上逐渐露出些许疲倦之色,良久后,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暗道自己果真是魔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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