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岑随口猜了两个,竟都正中楚临秋心事,不得不说,他除了偶尔天真之外,有时也是个通透的人。
“……”
“好,那我先帮你穿上衣服。”
这也就是楚临秋神智昏沉顾不得这许多,否则又怎会允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裸/露上身,还被萧岑抱来抱去?恐怕会发不小的脾气吧?
萧岑得到了他的首肯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替他换上了外边的衣物,并扶他靠坐在床头,亲自捧着参汤一口一口喂与他喝了。
许是又是施针又是服药的缘故,楚临秋的精神看着比方才好了很多,身上也有了一些气力,甚至不需要别人扶持也能独自坐上一段时间。因此当他如愿被挪到外间的美人榻上之时,竟是说什么也不肯让萧岑从后头拥着他了。
这令萧岑十分气闷,却也毫无办法,因为就在此时,玄武卫几人正好被家仆带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正是先前赶车的少年。
那少年见着了虚弱至极的楚临秋,竟不顾萧岑在场,径自跪倒在了榻前大呼,“大人!是谁胆大妄为敢对您下手?属下去杀了他!”
第六十九章诗集
萧岑闻言大惊,心里藏着一桩事的他,误以为这帮人已从别处知晓楚临秋得病的真相,便忍不住扭头看向斜倚在榻上的人。
因在病中,楚临秋只披了件鸦青色外袍便出来见客了。不仅如此,他的头发也是随意绾起一束,连发冠都没戴,只斜插了支簪子,其余的则任它披散在肩上,甚至有少许落在了胸前。青丝如墨,更衬得他面白胜雪,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似的。
他还十分虚弱,说话间便不时有轻咳溢出,但神情倒是十分安然,显然是不把那话放在心上。萧岑见状,也就不由得放下心来。
但随即,他还是不忍楚临秋咳得如此辛苦,便坐了过去,主动倒了一杯热茶喂了进去,一面给人顺着胸口一面说,“咳……你家大人没事,好生调养几日即可,但你若再继续哭下去……那可就说不准了。”
“……”少年被这声假咳唬了一下,又见一人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他面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似乎无视了堂堂定南侯,直奔榻前。怨不得方才如芒在背,原来是有人在瞪自己。思及此处,他便急忙起身给萧岑见礼。
萧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只低头道,“有话快说,勿扰你家大人歇息。”俨然也将自己当成玄武卫的半个主人。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又偷眼瞧了瞧萧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最终还是楚临秋在人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撩起眼皮斜着扫视了他们一下,便开口懒懒道,“侯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大人。”
在一旁听了只言片语,萧岑方明白过来,辰时天子在殿上所言,“一箭三雕”之计是何意。原来玄武卫早在前几日就已秘密查出死者头顶银针及那云游道士的香囊均产自西川,而余氏兄弟的祖屋正在此地。
这两者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甫一靠近祖屋,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与尸体身上发出的相同的香气。又例如名单上的字迹虽与余池的比对大不相同,但在某些不起眼的勾笔点划处,却仍有相同的习惯。这都是一个人无法抹去的破绽。
综上所述,幼弟余岁与此案有无关联尚未可知,但长兄余池,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偏生这个人自以为是,近日频频与玄武卫接触求个京职,还借着大婚的由头往楚府送了不少礼,其中不乏西川的奇珍异宝。楚临秋一一笑纳,态度却十分暧昧,始终吊着他不给他准信。
“他想做什么?”萧岑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我正是想知道,才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来。”
“此人在何人手下做事?”
“他讼师出身,当地举孝廉入了官籍,因能力卓绝一路被破格提为从五品司正,原先是西川节度使的左膀右臂。”回答萧岑的是个年岁稍长的校尉,看着也比其他几人沉稳许多。
“那不就得了?你们查了这节度使了吗?”
“事情绝无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楚临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身子又忍不住往下滑了滑。他始终强提着一口气听属下的汇报,还要不时皱眉思索下一步棋的走向,早已支撑不下去了。此刻若不是萧岑在身后紧紧抱着他,恐怕他就整个人软倒下去了。
而萧岑也十分警醒,见人眼睛半开半阖,神情恍惚,呼之不应,便知不好,急忙命人再端一碗参汤过来。
“九商?九商?来把参汤喝了再说吧。你来喂他。”萧岑一面说着,一面还抓起楚临秋的手对准他两指间穴位狠按下去,助他保持清醒。
楚临秋神智再度恢复清明的时候,就看见榻前围着一群人,他们均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而老幺则坐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手上还端着一个碗。
“怎么了?”
“没事了你们都散吧,别围着。”萧岑现在已经变成一手搂着他,一手替他抚着胸口。他低头察看了下楚临秋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你方才……迷糊过去了。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楚临秋现在必然是浑身不适,只是……凭借一口气吊着罢了。
“一刻钟早过了,要不先让他们回去,择日再来?”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是,是,大人您好好休息。若无旁的吩咐,属下们便先行告退了。”
“回来。去把那本诗集拿来。”
“诗、诗集……这……”
“去。”楚临秋这会儿虽倦怠得很,说出来的话也绵软无力,但依旧让人不敢不从。他只消拿眼一一从那些人身上扫过,便能带起一阵寒风。
“请侯爷看一眼。”
“这是何意?”萧岑万分不解地接过那本老旧的诗集,低头翻看起来,但他只瞧了两眼,登时脸上就变了颜色。
“这、这是……”
“余岁房里也有同样一本诗集,据我……所知,那是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侯爷,你看着眼熟吗?”
“这、这本诗集是祖父亲自整理……漠北军人手一本……怎、怎么会……”
“侯爷,其实你知道,此事与漠北军有关。”楚临秋甚至用的是肯定的口吻,他也丝毫不担心萧岑会否认这件事,如果他真的对自己……的话。他心中唯一好奇的只是,萧岑将此事隐下来,是否是为保护什么人。
萧岑这才注意到,外间的人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他心知躲不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萧岑从来不知,自己原来也算是个懦弱之人。
就在这时,楚临秋忽而说了一句,“侯爷,我相信你。”如同那日在楚府他问出“你相信我吗”,那般云淡风轻。
萧岑感觉一下子整个人便轻松了起来,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尽量平稳地说道,“不错,我确知晓此事,也曾命人探查,但毫无头绪。唯一可知的是背后之人是祖父旧部,诈死脱身隐姓埋名。”
第七十章霸道
“本侯......我......那日不告而别,也是去调查此事了,可惜无功而返,还险些误了吉时。九商,若当时我没有赶回去,你待如何?”
“等。既然侯爷在信上说了,在下......照做便是。”事情说开了之后,楚临秋便有些倦了,他放松身体倚在萧岑的怀中,兀自阖上双眼,抵御一阵高过一阵的昏沉,没多久,呼吸便均匀了。
萧岑低头一看,果然又睡着了。若不是在特别信任的人跟前,楚临秋压根就不可能数次现出疲态,甚至放任自己失去意识。
种种迹象都在对自己说,楚临秋早已将自己看做是值得托付的人。这样的认知令萧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楚临秋发白的唇上浅浅地啄了几下,而后扬声道,“来人!”
“爷您有何吩咐?”
“萧家在京郊的那处别院近日着人去收拾出来,本侯与夫人要去那小住几日。”
楚临秋的身子太虚,又迟迟查不出体内之毒,萧岑心中忧虑,不由得想到了自家别院后山的一处暖泉,有强身健体,清毒之效,便思忖着把人带过去试上一试,兴许就真能有用。
只是......照京中如今这形势,能否成行还是个问题。
此时的萧岑绝不会想到,自己的预感,竟会在第二天变为现实。
陶都又死人了,且是在玄武卫的眼皮底下。
这回死的倒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吏,但细思之下,却不由让人生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隐在他身后的关系链竟如此错综复杂。
萧岑觉得自己脑中忽而闪过一条线,但片刻后却又消失无踪,全然串连不起来。最后,还是楚临秋一语道破了关键:“他们想挑起圣人与簪缨世家的矛盾,好浑水摸鱼。”
“原来如此!”萧岑猛地拿拳头去击自己的掌心,险些跳起来,“最先死去的四位大人其实也出自小世家,只是其日渐式微,掀不起什么风浪罢了。而严智身后的严家,却是振臂一呼,便足以动摇国基的存在。再加上这次......若被有心人煽动......届时他们联合起来,恐京城将永无宁日。”
“嗯。”楚临秋靠在床头,倦倦阖上眼眸,有些含糊地说道,“他们的矛头不日便会指向我。”
萧岑却没接他这话,而是把手覆上他的额头,“别想这么多,你累了。”
“侯爷。”楚临秋拿下他的手,并将其包在手心缓缓摩挲,“你看到了,漠北军恨我。”
“不,不恨你。此人滥杀无辜,漠北军要将他除名。你放心,本侯定会助你把他找出来。”萧岑坐在床边,神情十分认真,仿佛正在立下什么重要的盟誓。他灼灼的目光,惹得楚临秋不禁睁开眼睛与之对视,“侯爷,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什么?”
“萧老将军。”
“......”萧岑一听这人提起自家祖父,指尖便不由得轻颤了下,但随即又回握住他的手。
“九商,本侯信你,正如你信我。你还要试探什么?”
“......”楚临秋最怕萧岑无意中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么一番话,因为这会令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劣。
他想问萧岑,为何仅凭几面及刻意释放的善意,便能轻易将一片赤心交给自己这个世人眼中的奸佞。萧岑的某些想法,有时是从小便习惯步步为营的自己所不能理解的。
“九商?你怎么了?头疼?”
“......”再回过神来之时,楚临秋发现自己已躺在萧岑的腿上,而那人冰凉的指尖,正抵在自己左前额的穴位上。
“好些了吗?”
“......”
“你这人......”萧岑略显苦恼地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他,索性把整只手都搭在他的额头之上,“真是活该总这么难受。”
楚临秋忽而无声地笑了,他抬臂抓住萧岑的手,闭上了眼睛沙哑道,“楚某不争气,日后要多多仰仗侯爷了。”
萧岑垂眸看着这样的他,突然玩心大起,伸出一指挑起楚临秋的下巴,故意以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夫人,再给为夫笑一个,为夫便护你一生一世。”
岂料,楚临秋竟当真配合他把脸扬起来,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稍纵即逝。
萧岑瞬间僵在了当场,他两眼发直,神情呆滞,脑中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两句唱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楚大人,不准笑了。”
“侯爷,你说什么?”
“本侯命令你不准对别人笑了!”萧岑突然发狠捏着楚临秋的两边腮帮子,把它往相左的方向拉扯。但奇怪的是,即使楚临秋的脸被扯得变形了,也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人色。
“侯爷为何如此霸道?”楚临秋这会儿觉得好多了,便撑着床坐了起来,依旧带着些许笑意,注视着萧岑的眼睛。
萧岑怕他手上无力,支撑不了多久,急忙倾身稳稳地扶住他的胳膊,顺势便要将他往怀里带。
楚临秋垂眸看着他指节分明的手,嘴角不由得向下耷了耷,过了一会儿,他反而主动抬手,安抚性地拍拍萧岑的后背,问道,“天朗气清,侯爷要出去走走吗?”
“九商是有要去的地方,想让为夫陪你吗?”
“......”再次听到“为夫”这二字的时候,楚临秋的耳尖动了动,眼中有不可思议的情绪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面容平静,语调低沉道,“公衙。”
“不可!”
“为何?”
“你大病未愈,怎能外出见风?!万一又病病恹恹地被人抬回来,本侯可不伺候了!总之,没有本侯的准许,你休想出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