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萧岑暗道此时着急也无济于事,便勉强压下心头不安,亲捧了那玉碗,捏着勺子轻轻搅动了两下,便舀起一点药汁,凑到楚临秋的唇边,试图将它塞进去。
可楚临秋此时神智全失牙关紧咬,并不能听话吞咽,因此“喂”进去的药汁便悉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萧岑只好命人将他扶起来,裹着锦被靠坐在床头,自己再撬开他的牙关,将药汁一小口一小口地渡进去。末了,还给他喂了小半杯清水,以清楚他口中苦味。
刘先生让人熬的药总是见效奇快,没多久,楚临秋竟有点要清醒过来的迹象。只是身体却还难受得紧,即使靠着也忍不住要打摆子,萧岑见状赶紧搁下杯盏,坐过去将他搂在怀中,低声问道,“冷?”
楚临秋意识刚刚回笼,尚未睁眼便记挂着方才的事,“东......东西......”
“都命人好生收着了,放心罢。”萧岑想起方才匆匆一瞥看到的人头,双目微睁,形容可怖,顿时心中一寒,颤声道,“时候还早,再休息会罢?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也不知楚临秋是不是真病糊涂了,听到这话一时竟喃喃接道,“好不了了......”
“你!胡说!”萧岑发狠抬手便一掌打在楚临秋臂上,将迷糊着的人震得都睁了睁眼睛。
“......怎么了?”
“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楚临秋用他那双迷茫无害的凤眼直盯着他,似乎不解其中之意。
萧岑登时便没了脾气,只得仰天长叹道,“我萧某人戎马几载,破敌无数,今日算是输个彻底......”
“侯爷。”楚临秋一旦回魂,果然就不肯安分待在别人的怀里,即便他此刻浑身无力,也要扶着萧岑的胳膊坐起来。
“京中果要出大事了。”
“什么事都没你的身子重要。”萧岑垂眸朝后瞥了一眼,示意刘先生离去之后,方搂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别多想,火烧不起来。即便是烧起来,我也会护着你的。”
楚临秋笑了,虽多少带着点虚弱与无力,但好歹是他十余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因而显得尤为迷人。
“侯爷,在陶都,当是我护着你才对。只是楚某却......”不知道还能护多久?
“好哇!”萧岑立即抓住时机,抚掌笑道,“楚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回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在未能彻底护住本侯之前,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不可妄自菲薄,不可心事过重,更不可......轻言放弃。似刚才那种话......罢了,你想必也是无心的。”
“......”
萧岑甫一回过神来,便见楚临秋又以一种暗藏戏谑的眼神望着自己,顿觉先机尽失,此生便只余丢盔弃甲了。
第八十八章大乱
夜已渐深,陶都的大街小巷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唯独这静立两旁的桂树,还在守护着皇城的安宁。
此时,御史台衙门,火光摇曳,依稀可见。身穿大红官服的老者,正端坐于桌案后边,低头专注地翻看着新送来的卷宗,目光渐沉,神情也愈发凝重起来。与此同时,他掩在袖中的那只手,也在不停地颤抖,似乎正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周大人,子时初刻了,不如我们......”
“大人!周大人!有人、门口又有人送来这个东西!他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
话未说完,那长条状的东西,已经被劈手夺了过去。老者用浑浊的双眼瞪了来人一眼,随即便抖着手弄开其上封漆,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子宸!取我狐氅来!老夫要进宫面圣!!!”
“大人!”
“周大人不可啊!这个时辰,陛下已经歇下了!”
“那我也要面圣!!!”老者一时气急,竟将前来劝阻他的属官推了个跟头,“大岐......这是要出乱子啊!!!尔等却至今还在关心这般无关紧要的事!”
“......什、什么乱子?”几位御史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其实,在今晚中丞大人将他们都召集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滚……开!!!”
老者将手上那东西胡乱卷了,就大步跨过门槛,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与他相左的方向里,衣冠不整的太子殿下也正带着一队人脚步匆匆地往圣人就寝的清和殿而去。
“先生,你说孤此番能赶在他们前面吗?”
“殿下只要想,就一定能赶上。”
“可万一、万一他们其实并没有掌握对孤不利的东西......孤贸然前去见父皇,岂非自投罗网?”
“殿下,您要相信......”说这句话的时候,黑衣人眼中竟闪现出一丝诡异的光芒,如同正在捕食的恶鹰,令太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可是孤......孤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
“殿下!”黑衣人突然低喝一声,扯住太子的衣袖示意他往右看。
“周中丞......怎么会是他?不可能......不可能......道长不是说那姓楚的定会......”
“殿下。”黑衣人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为今之计,只能见机行事了。”语罢,他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于是就这样拖着几近瘫软的太子,迅速“走”上台阶。
“陛下!臣......周邦桢有要事求见!”
“父皇!儿、儿臣也有要事求见......儿臣......严公公,烦请你通报一声......孤、孤真有要事求见父皇……”太子被人扶持着跪在殿前,一面小声说着这话,一面还拿眼偷觑就在他身边的御史中丞。
周中丞虽孤身前来,但他身上自有一股无惧天地的凛然正气,这足以令心中有鬼的太子,两股战战,寒意顿生。
严正手持白尘立于门槛内,居高临下地望着此二人,半晌后方尖声尖语地抛出一句,“圣人早歇下了,老奴......也得贴身伺候。殿下、周大人,您二位请便吧。”
语罢,便领着两小徒要往殿门内走去。
“严公公!老夫手上之物,与社稷国祚有着莫大的关联,你今日若是走了......那便是祸国之人、殃民之主!!!”
“周邦桢你彻底疯了......”
谁也没有想到,太子竟会一下子扑上来抢夺那东西,以至于其掉落在地上,正好就咕噜噜滚到了严正跟前。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天意。
“拦下!快给我拦下!”
严正面色青白,躬身捡起那卷轴,看也不看便收入怀中,随即大喝一声,“关门!”
清和殿的两边门开启又合上,不过须臾。已瘫坐在地上的太子,却觉得那撞击声永不停歇,直在自己心头回响。
是夜,待命多时的玄武卫再次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陶都四方城门、八面街道彻底封锁起来,不准许任何人进出。
似这般戒严,不出意外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深夜面圣的太子殿下,也终究是没能再被放出宫去。据传圣人大发雷霆,将其禁足于桐梓苑思过,非诏不得出。
“圣人病了,今日罢朝。”
“嗤,出了这么大的事,原也不该有这个心思。那你便趁此休息一下。昨儿又熬了一夜,辛苦了。”萧岑满脸忧色将楚临秋搂在怀中,恨不得立时将其弄回府去。
然楚临秋却固执地摇摇头,虚声道,“还不是时候。等圣人缓过来,必会召我求证......到时那东西......那东西还要......这才是令太子无法翻身的根本。”
“楚临秋!你难道就真的要......折腾死你自己吗?!”萧岑离他最近,自然知道这人若无自己的支撑,根本连坐都坐不住了。如此境况,又谈何进宫面圣?!
“你既把这烫手的东西扔给御史台,就好好当回你的禁军统领行不行?京城现下满大街都是你的人......这才是你该做的。至于其他......圣人若还是问你,你便说你这几日病糊涂了,什么人也没见!自然什么事也不知!”
“你当圣人是傻子吗?”
“......”
“谁都可能被蒙在鼓里,就我楚临秋不会。若我果真如此说,只怕下一个要办的......就是我了。不过,侯爷你说得对,楚某是该......”
萧岑见楚临秋一直拿眼瞟边上的榻,便知他八成想去那儿躺会,于是二话不说,竟直接抄膝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过去。
到地儿才发现,楚临秋面色青白,眼睛半睁,竟是气得已半厥了过去。
第八十九章签文
萧岑一看大事不妙,慌忙与他拍背抚胸,又掐了会人中、合谷二穴,这才令人和缓过来。
“九商?九商!好些了吗?我、我方才一时情急,没跟你说一声......对不住......若你不喜欢,我日后便再也不做了。放心罢,这会儿没人。”萧岑心有余悸,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一面给小心顺着胸口,一面观察这人的脸色,唇边甚至还带着谄媚的笑意。
“......”楚临秋听到这话,觉得心中那股气不仅没顺,反而更加堵得慌了,他用力挣开萧岑的怀抱,自个儿坐起来,神情有些不自在,两片薄唇也抿得有些发白。
萧岑见状,赶紧没脸没皮地贴上去,用手环住他的上身轻摇了下,做足了新婚小儿女的姿态,“算了算了,与我这种粗人置气不值当,重要的是别气坏了自己。瞧瞧你这色儿......太吓人了。心口还闷不闷?冷不冷?我给你暖暖?”
说罢,他自顾自地上手在楚临秋胸口处顺时打着圈,并暗中使点巧劲,想将那股残存的郁气化开。
楚临秋被他弄得身上暖洋洋的愈发倦怠,人便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昏然欲睡。
他只来得及咕哝了一句,“莽夫,下回记着打个招呼”,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九商?九商?”萧岑盯着他紧闭的双眼轻声唤了两下,见人实在不理自己,方长舒一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竟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声呼喝,“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圣人、圣人他......”
“......”萧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嘴无声问,“圣人怎么了?”
岂料还不等来人答话,原本应该沉睡的楚临秋竟霍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他慢慢扶着萧岑的手臂坐起来,虽说身上还十分虚软,但却固执地不肯倚靠他人,与之前的依赖大不相同。
萧岑心中怅然若失,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难免便迁怒来人的不识时务,怎的说起话来还没完没了?不懂自家主子的脸色吗?!
他正欲拍案而起,不想楚临秋竟先他一步从榻上起来,披上外袍便往外走。
然而他到底气血双虚,气力不济,这才将将迈了一步,就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倒,幸而萧岑从后拦腰抱住,否则就难逃狼狈跌倒的命运。
“你看你,这逞的什么强?还是歇着吧!可别事儿还没告一段落,您就又倒下了。到时劳累的,不还得是本侯吗?”萧岑虽语带嫌弃,万分不满,但满是担忧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这样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爱意,恰恰是楚临秋觉得受之有愧的。
于是,他状若无意地避开萧岑的视线,解释道,“宫里来消息,圣人被东宫气得呕血,我得去看看。”
“太子......”萧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咱们这位殿下,还有这么大能耐呢?”
“你自己去?”
“嗯。”
“我送送你。”萧岑不由分说便拿着狐毛大氅披在楚临秋的肩上,并环着他直往外走。
“用不着这东西。”楚临秋略微挣扎了下,欲将肩上的大氅抖落下来,但萧岑却是不依。
“哪就用不到了?刚还冷着呢。”
楚临秋受体内之毒影响,变得十分畏寒,哪怕此时正值酷暑,也需小心谨慎,不能冷着,否则便会十分难熬。
一路上,萧岑还是十分担心,嘴上问个不停,“圣人究竟怎么了?谁传的信?他会不会迁怒你?我陪你去吧......”话音未落,他便听到一阵呼喝及刀鞘互碰的声音。
是楚临秋手下的人——他们刚从东宫出来,带来了一众仆从谋士及......女眷。
“看什么看?!快走!”
在众多哭哭啼啼的女眷当中,萧岑一眼就瞥到了一片鹅黄的衣角,他不由得站住脚步,面色也随之阴沉不定了起来。
楚临秋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就随着他在马车跟前停了下来,刚转过身,就听得一声沙哑的低吼,“萧岑!你如何跟我爹交代?”
“芸儿,你若没走错路,便不会有事。”
“我走错什么路?”芸昭训此时发鬓尽乱,未施粉黛,面上表情万分狰狞,早已失了早前温柔贤淑的模样,幻化为了恶鬼。
“我走错了什么路?!好哥哥,当初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京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你们都是......混蛋。”芸昭训虽对着萧岑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楚临秋,个中迸发出的狠意令人十分费解。
萧岑下意识往前了一步,以一种防卫的姿态替楚临秋挡住她吃人的视线。
芸昭训见了,竟笑得东摇西晃,四肢发软,需几人扶持,方能站稳,然即便如此,她依然执着地抬眸看着楚临秋,良久后幽幽唱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楚大人,此签文......如今你会解了吗?”
“这是何意?你们......你二人究竟有何渊源?!”萧岑一把抓住楚临秋的胳膊低声问道。
“一面之缘。”
“本侯不信。”萧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似乎想通过这样窥探到关于“当年”的蛛丝马迹。
他竟是从来不曾得知,自己的伴侣与堂妹,竟还有过这么一段共同的回忆。
这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然还不等他再问出什么,芸昭训就被人押着,踉踉跄跄地走远了,只给他们留下了一个,仿佛随时都会飘远的身影。
“芸儿她......几年未见,我竟不知她变化如此之大。”
“她是个可怜人。当年......”
“......”萧岑不可置信地看着楚临秋,似乎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这人的口中说出,他随即警觉道,“你是不是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什么担子?”
第九十章中毒
楚临秋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在车夫的搀扶下,迟缓笨拙地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就再也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