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人,只盼你再次睁眼后,能想开些,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第三十一章扼颈
俞太医开了方后放心不下,便又留在偏殿与楚临秋施了会针,直到他气息渐稳才又匆匆离开此是非之地,顺便拖走了一帮跪在床边痛哭流涕的校尉大人们。
但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经了一番力挽狂澜,楚临秋是醒过来了,却抿着唇不肯喝宫婢喂给他的参汤。不仅如此,这人连熬了几个时辰的汤药及清粥都不拿正眼瞧一下。
旁人低声苦劝,他也只作没听到,接着仰躺在床上闭目装睡,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可把一窝奉命前来伺候的人给急坏了,忙请严大公公拿个主意。
“怎么了这是?大人?大人!您可醒着?这、这......”
偏殿里一片愁云惨雾,可这丝毫影响不了床上之人。楚临秋虽说总躺着不动,看似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脑中有根弦却是时时紧绷不敢松开。
他心里暗中思忖着,眼下形势逆转宫外必定一片混乱,而自己偏偏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掌控大局,且凭着这副破败身躯,怕给个机会也爬不出去。
因此自己绝食禁药并非明智之选,只能姑且做戏降低某些人的警惕性,为今之计还是要在这清和殿里寻求一位真正的盟友。
然而就连当年互为扶持相依活命的庄时,都能二话不说反扎自己一刀,那么严正这个浸淫深宫数十载油头滑脑之人......又有多少可信度?
早年在虎豹横行的京城踽踽独行,自以为将权术玩弄于鼓掌中的楚临秋,第一次由心底生出浓烈将要把整个人淹没的无力感。
这还真是应了古史中的一句箴言,“当局称迷,傍观见审”,纵然能一把揪出萧岑身边所有的叛徒,到了自己这儿,却仍不可避免地被蒙了心智。
“大人?大人!您快醒醒......大人又起烧了,快去......”
“......”楚临秋就是被这声叫唤硬拉扯回神智的,他心里藏事的时候尚可,这甫一放松下来,立即就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叶扁舟上浮浮沉沉,落不到实处。不仅如此,他整个人只要稍微一下都会觉得呼吸无力天旋地转。
几乎在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一口气堵在心口重又陷入了昏沉中。待他再度恢复意识将眼睛拉开一条缝,就“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死命按压着自己的人中穴。
见楚临秋不久后便有了动静,那人很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大人,老奴还是那句话......吃点东西吧,千万别跟自个的身子过不去。”
只这么短短数字,这人便灵光乍现想出了一条计策,他挣扎着把头扭到外侧,与严正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借着锦被的掩盖在其手心写了几个歪斜的字。
在此后的三两天里,楚临秋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瘫在床上,任由身子一步步衰颓下去。
而严正则不得已充当了个“狠心绝义”的走狗,他有回直接让小内侍们把人从锦被里挖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把吊命苦药自其口中强灌进去。
惹得楚临秋当即伏倒在床帮上,紧紧捂住心口吐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胆汁也一并呕出来了。他数次被折腾得晕死过去,却一声不吭硬气得很。
如此反复了数次之后,终在某个骤雨初歇的夜晚,传闻病入膏肓的敬元帝被人搀扶着姗姗而来,站到了床榻跟前。
“九商,十八年前朕带你入宫,把你当皇子皇孙般抚养、教导,可想不出你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
“如今萧岑伏罪,尚被关押在天字牢中,你这是,也要随着他一道去吗?也对,欺君、结党、通敌、弑、弑、弑......你竟胆大包天到打主意打到朕的身上!!!你可曾想过?朕这棵大树若是倒了,宗亲世家便第一个不放过你!!!为了那逆贼......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头来又得到了半分好处?你这么做,对得住你母亲吗?”
敬元帝此时已完全失了理智,他在红烛燃耗殆尽之时,伸出自己的手覆在楚临秋脖颈处慢慢合拢,直到将要触碰到其凉丝丝的肌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原本正平躺晕睡的楚临秋突然睁开双眼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于半空交汇,彼此有些意外与释然闪过。
“无论是老将军或是定南侯......他们都没有一分一毫对不起大岐。酿成如今局面......归根结底......不过是陛下自己的臆想及奸人蛊惑罢了。”
“你事到如今还在为他说话!”天子原本就怒火中烧,这会儿听到此顶撞之语,哪儿还能按捺得住啊?他把自己的手猛地收缩了起来,直接狠狠扼住楚临秋的脖颈,神情狰狞双目凸出。
有那么一瞬间,楚临秋甚至觉得,那人是真的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他身子孱弱本就受不得一分折腾,因此还未过半盏茶,人便已是眼前白花花一片,面色青白双唇发紫,瞧着是不大妙了。
然而武安帝却是恍若未觉,只专注于自己手上,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跟你母亲一样是个养不熟的......该死......背叛朕的都该死......”
楚临秋就这么全身绵软地瘫在床上,平日里能摄人魂魄的凤目,此时也半开半阖迷离地“看”着这距自己近在咫尺的恶鬼。
他脑中空白一片静待那刻的到来,若说还有何放不下的人或物......那大概就是被困在牢中的萧岑及楚府众人了。
不......还不到时候!就这么狼狈死去你真的心甘吗?!想到这里楚临秋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突然抬手覆在老人枯瘦的背上试图将其扯离自己的脖颈。奈何就这么点儿挣扎,对敬元帝来说无疑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他轻而易举就给挥开了。
第三十二章深渊
“咳咳咳......”
当严正挑着一盏灯急哄哄推门而入之时,就看见内室狼藉桌椅都移了位,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天子此时正跌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半分应有的威仪也无了。
而床上的楚临秋看起来则更为糟糕,他双目紧闭头无力偏向一侧,毫无声息,走近了便能发现那人颈上有一道二指宽的淤痕,极为惊心。
“啊!!!陛下......大人!!!来人呐!太医......容乐!容乐何在?速将宫外太医悉数请到清和殿!!!”老总管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逾越不逾越的了,他慌忙奔至床边,再度查看起楚临秋的情况来。
那人想是经了一番剧烈的挣扎,非但头颈自玉枕上滑落了下来,青丝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便连锦被遮掩下的胸口也似乎毫无起伏,竟是安静得恍若死去了一般。
严正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便赶紧伸出二指置于楚临秋的鼻下探其呼吸,谁成想竟惊骇地发现那人根本就......
“大人!!!”趴跪在床边的人这回是真的急了,他将锦被一把掀到台阶上,自己手握成拳想也不想就对着楚临秋的左胸狠狠砸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改为按压,同时亦不忘将其头颈扶正往后微仰以便通气。
“大人......大人!快醒来!!!您可不能......”严公公努力了许久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汗喘息连连,他扶着床柱,猛地低头瞧了眼仍未缓过气来的楚临秋,不由咬牙在其耳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唤道,“孩子,回来、回来吧......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去了啊......孩子,萧侯还在牢里......回来吧......”
说来也怪,此话尾音初落,楚临秋竟当真偏头无力轻咳两下,自喉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虽说这人并未醒转,但好歹算是险险捡回了一条命。
严正见状压在心口的那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他狼狈地坐倒在台阶上,一直到俞太医领着三五个面色凝重的同僚鱼贯而入以后,都还久久缓不过神来。
楚临秋今夜受此重创怕是元气大伤,使得本就极不康健的身体更添霜雪,若只寻常救治少不得要在床上晕睡个十天半个月。如此一来,待他能下地布控大局,岂非萧大将军的性命都不保了?
老总管面上看似恢复往日的平静,实则心里却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他强按住焦虑把身上也软成一滩烂泥的“圣人”扶回正殿,伺候他躺下灭了烛火,紧接着再命其徒容乐悄悄返回查探消息。
而与此同时,东门天字牢中,原本正窝在杂草堆中靠墙而眠的萧岑,不知何故竟也抬手狠按了下胸口惊醒过来。他倏然举目环顾四周,但见墙灰纷落,硕鼠奔逃,静谧无人,便连那老旧牢门的铜锁都还好好挂在其上不曾被取下。
很显然,一切如常,并未有人走近或高呼提审。
那么,这突如其来的心悸又该作何解释?萧岑灵光乍现,突然想起有一回楚临秋身受重伤树下濒死,自己亦如今日一般,眼前发黑四肢虚软,整颗心更仿佛被人紧紧攥着似的喘不过气来。莫不是他真出什么事了?
然这个念头才堪堪在他脑中冒了个尖,就被萧岑亲手掐去了。他憎恶自己都落到此等境地了竟还心心念念那彻头彻尾谎话连篇之人!若说此前楚临秋的所作所为尚能用一句“苦衷”来解释,那么翰臣的死去及庄时的出现,便成了两条无法辩驳的罪证,将自己彻底打入无边深渊!
思及此处,萧岑心底怨怒不免更甚,他垂眸凝视了自己跟前的枯草片刻后,就突然抬手用镣铐重重地击向身侧的灰墙,暗提一口气朝门外扬声嚷道,“我要见楚枢密使!让他来见我!”
可他接连数日静默不语,多少伤了喉带,再开口时竟有些出不来声,因此叫唤了好一阵子却是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迫于无奈,萧岑只得挪到铁门边上斜倚着,接着用戴在腕上的镣铐不停撞击着横栏,试图引起外间的注意力。萧岑被扔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单间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平素除了两个常来送饭的狱卒外,还真见不到什么人。
因此,他在折腾了好半天后,见到的依旧是那张“老面孔”,得到的回复不出意外又往他心里重重地捶打了一拳——“大人身担重任,日理万机,又怎会纡尊降贵来此阴暗之地,同你这死囚相见呢?”
“二堂未审,圣旨未下,萧某亦无处画押,如何就成死囚了?”
“呵。”那狱卒哼笑了下,随手就把一个装着白面蒸饼的破碗搁在地上,“都进了这东郊的天字牢了,还想出去?大将军......你以为,你还是大将军?不过就是一个逆贼罢了。”
“你......你回来!告诉我是楚临秋他......不愿见我,还是......回来!!!”萧岑几乎都把自己的手腕磕出血来了,可那人仍是摇头晃脑地迈步走了,临过那条道时,只留下几句缥缈随时要消散的话,“其实大人是有叮嘱小的们,要让大将军吃好睡好。您呐,就安心在此住下吧。反正......就这么几天好活了。”
“......”
就这么几天好活了。
萧岑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力一下子就被抽光了,他顺着晃悠悠的门栏滑落到地上侧躺在杂草堆里,抬眸望着远处的一扇天窗,半晌后竟是“呵呵呵”地痴笑了起来。
一场空啊......祖父你泉下有知,可否给阿檀一些指示?告诉阿檀,萧氏祖训里说的什么“忠君忠民”、“先人后己”、“守业不争”......都是一堆无用的话吗?!
这便是你忠的君?便是你爱的社稷?以及,那......便是我曾心慕之人。
第三十三章险症
许是这回损耗太过确实伤了元气,楚临秋竟是在床上晕睡了数个时辰仍未醒转,无论俞太医及诸同僚如何灌药、施针、揉穴,均收效甚微。
他面色青中带黑,双唇干枯且灰败,便连呼吸都似有似无几近断绝,若非胸口尚有微弱起伏,众人都险些以为躺在自己跟前的已经是具死尸。
“俞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啊!正殿那头已传下令来,倘若天明前不能使大人转危为安,我等也就......性命不保啊!!!”
“是啊,您给拿个主意!大人并非寻常气脱厥倒之症,眼下他瞳扩舌黑,面青唇乌,手足软而冰寒,已是极险......”
“得了,闲言少说,先把人救醒要紧。”俞太医的面色比其他人还多了几分凝重,但还勉强算作镇定,他指挥三两个内侍过去将楚临秋扶起,自己则坐到床边打开其下颌并亲手将两碗提气的苦药强灌进去。随后再次故技重施,取出六枚早处理过的银针狠狠扎进几处醒神的大穴,反复抽/插捻转毫不留情。
就这么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辰,楚临秋却是除了偶尔抽搐两下外,就再也不能给出任何回应。因为意识全失,他的身上绵软无力直欲往下瘫,全凭内侍们分跪左右扳住两侧臂膀方能勉强维持住坐姿。
这人衰弱至此,已是强弩之末经不得半分折腾了,该早日放手到无人打扰的山谷中将养个一年半载才是正理,可事实是时局囚他,圣人迫他,便连玄武卫及牢里的那傻子,又何尝不是步步紧逼将他打入绝境?
俞太医看着眼前之景,心底俱是愁云惨雾,他双唇微启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紧接着便强打起精神吩咐小内侍把人扶回去半躺着,后背及身侧塞满了软垫。
gu903();“俞大人,您这是......”并排站在床边的医正们见俞太医又命小童自匣中取出几枚较之刚才更为细长的银针,不由脸色大变,急忙制止,“十指连心,您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