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严正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满是褶子枯树般的面皮轻微抖动了下,随即匍匐上前趴在床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天子紧闭的双眸及缓慢舒张的鼻翼,半晌后见人没有任何反应宛若熟睡,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倒在台阶上,张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
至此刻起,武安帝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经常从天明睡到夜半,旁人怎么唤都唤不醒,纵偶有倚榻而坐的时候,亦不能理事,更遑论接见外臣了。
而原本应接替天子监国的楚枢密使,如今又是这么个令人担忧的情况,于是朝中一时半会儿无人仰仗,竟成一盘散沙糟乱得很。
空尘妖僧也就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重新占据主动权将京城各门守卫由玄武替换为飞翎,并把朝中“楚党”们自要职上扯下来,顺势安插上自己的亲信。他甚至想故技重施派大队人马奔赴枢密使府,将其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动静之大几乎惊动了全城的百姓。况那奸人也不知是出于某种目的,竟派新任都指挥使庄时执行此令。
廿三日,当庄时腰挎金刀策马行止“楚府”门前之时,不免鼻酸眼热,有种将要落泪的冲动。当他腾空落地,将爱骑的缰绳交予属下后,本欲亲自上门看望旧统领,不料却被叔平领着其余家仆乱棍轰打了出来。
“叛主奸贼,你还有何脸面出现在此地?!怎的?这么大阵仗......又要将我们大人禁足?庄时,你好大的胆子!!!”小叔平一身短打装扮,手中紧握足有四指粗的木棍立于台阶正中,一副“谁上杀谁”的架势,看得来者面上均不甚好看。
双方就这么彼此对视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总算有人上前打圆场道,“这个......叔平啊,是你误会了。其实我等带兵围府,也都是为了保护大人。”
“你看,这罪将萧岑一死,大人也跟着不知人事命在旦夕,可眼下京中形势最是混乱的时候,难保就没有人......”
“难保就没人要害大人,对吗?!”叔平直接将手中木棍掷了出去,正中庄时脚背。
可他却没能躲开。
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但他依旧稳稳当当地站着,甚至不把脚缩回,“替庄某转给大人一句话。庄某有罪,庄某......有负于大人往日的栽培与信任。”
“有罪?庄都使,原来这便是您‘请罪’的方式呢!需不需要小的领您去上房,看看我家大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俞太医整整施了半宿针才把人从黄泉线上拉回来,如今尚且昏沉不曾睁眼......可你们这帮人就已经串通一气要来夺他的权!禁他的足!”
“庄都使,小的且多问你一句,阁下有心吗?”
第四十一章委屈
庄时登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他并未发怒亦不欲争辩,而是背过身去,以金刀拄地就这么立于风雪中,似乎真打算同手下一道长留于此。
经了这么多变故,他的面上多了几分沉稳,少了轻燥,与之前判若两人,几令人不敢相认。
叔平隔着四五步抬眸凝视他的背影,眼底晦涩难懂也不准备再劝,而是干脆利落地跨过门槛,命众人退下而后重重地阖上两扇笨重的朱门。
只在临进院前扔下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枢密使府的这番变故或许只是个不幸的开端,它的存在使得京城“有识之士”总算意识到大祸将近。
他们开始联合起来“自救”或“救国”,试图扭转乾坤,其中更以馆阁儒生为代表。可说到底,还不是一帮被人利用的可怜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甚至,在接下来的旬月里,还不等他们将“计划”真正付诸实践,一个个消息便先把人砸了个晕头转向。无论是大雪成灾良田变冻土,亦或是北境鼠疫开始蔓延......都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
一时间京城内外上至朝官下至黎民,心里都有些着慌。有些人当然还是不免认为此是对朝廷冤杀良将纵容奸人的惩罚。于是便有了那封在后世极为出名的“请愿书”。
其封皮六个潇洒恣意的大字——“诛奸佞,清君侧”,据传为馆阁之主鸿衣先生亲笔所书。为了替社稷扫污除垢,还大岐朗朗青天,他真是把自己的一条命也压上了。
可惜一厢情愿的献身十有八九换不来感恩,天子非但没有采纳这封“请愿书”,反而将其置于烛火上烧了个干净,并命飞翎卫冲进馆阁将那帮子愚蠢的儒生一网打尽。
至此陶都形势更为混乱不堪,而归雀大街也早已不复昔年盛景。然当权者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成日里只知躲在清和殿内闭门不出,寻仙问道,内外政事咸交由空尘及严太傅把控,朝中“楚党”们在杜凭生的授意下,也是憋着一口气缩进了壳中不争不抢。
谁叫他们的主心骨如今生死未卜,受制于人呢?楚府被一帮玄武卫的叛徒团团围住,连只蝇虫都飞不进去,就更不必说几个大活人了。
前几日杜凭生携管诚思想要过府瞧瞧楚临秋的情况,都被毫不留情地格挡在门外。无奈,几人一合计便斗胆往宫内递消息,请五皇子外出替他们跑几趟,也好心中有数。
于是,次日辰初,小皇子齐允臻就怀揣着圣令乘坐青盖华车,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楚府,总算见到了足足昏晕了六个日夜仍未有一丝回转迹象的楚临秋。但他的身后不出意外还跟着两位面生的小内侍,正悄然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因此,齐允臻并不敢太过放肆,而是在床边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随后侧身抬手轻轻替楚临秋掖了掖被角,便低声问道,“太医!老师情况究竟如何?为何都过了几日还不醒来?”
可哪知俞太医却摇了摇头,冷不防说出惊人之语,“五殿下有所不知,大人并非无法清醒,而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他醒来。”
“你说什么?!”少年惊得手心出汗,浑身摇晃,便连紧抿的双唇都不免有些发白。
“殿下莫慌。下臣所说的‘人’,其实不一定是活人,也可能是死去的......”言罢他突然俯身凑到皇子殿下耳边呢喃数句,说得煞有介事,胆小一些的人,没准还真觉得是冤魂索命,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楚临秋倒地前令人迷惑不解的举动,以及他连日来含糊不清的梦呓?
“老师他......真被那个......缠上了?”
“这也只是下臣自己的猜测,殿下听听就好。”
“......”齐允臻抬起慌乱无比的双眸与之对视,突然便从俞太医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颇有几分机敏的他脑中灵光乍现,将手伸进被褥中触及到楚临秋那如寒冰般的掌心,果真从中摸到了三个纸团一样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将其拢住迅速起身,在抓着俞太医的手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白着一张脸转身离去了。由此,这位心神不宁的五皇子殿下并没有机会看到,他走后不到一小刻的时间内,楚临秋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眸子,竟然缓缓地睁了开来。
其眼底透出清明,并无一丝迷茫,半分也不像昏睡初醒该有的样子。
而见此情景,屋内之人也未现出讶色,仿佛早就习以为常,站在桌旁的叔平甚至急急开口说道,“大人,已照您的吩咐在宫内部署好了,就等那贼道沉不住气好来个瓮中捉鳖!想那空尘做梦也想不到他曾在大人身上犯下的大恶,有朝一日也会反噬其身吧!”
“叔平,勿要多言。”宁伯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大人既说那贼子多疑善变,那咱们就得多警醒点,可别再反着了他的道了。其实......在这事上,最委屈的还是大人啊!!!”
老人家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抵在眼角,拭去滚烫的泪。
“宁伯,哀多伤身,您老还是......不过话说回来,一切就快结束了。是不是?大人。”话音刚落,俞太医就已把手搭在楚临秋的脉上静心凝神,唇角还挂着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
“萧......现在何处?可有变故?”楚临秋虽是勉强醒来却仍虚弱得很,只说了寥寥数字便又忍不住躬身咳嗽起来,惊得众人赶紧纷纷围至床边将他整个人圈扶起来,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如此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让人消停下来。
“您!”俞太医这回是真动怒了,他拿手颤巍巍地指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叹气道,“您但凡把心思匀一分在自己身上,又何至于此啊?萧将军是好得很,除了昏睡不醒这么个毛病外,就无任何不妥。倒是您......离鬼门关真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的大人。”
第四十二章刺客
“坚林莫急,待此间事了......本官就真的撒手不管了,真到那时,你与宁伯的华发......也能少生些了。”
“但愿大人,也要说到做到才是。”不知为何,见楚临秋非但没有“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反轻声安慰起了自己这个大夫,俞太医并未感到一丝心安,而是愈发忐忑起来。
他总觉得这人所谓的“撒手不管”,似乎还有更加深层的含义。但愿......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俞正良强压下心头那抹极为怪异的感觉,与叔平合力把人又放回了床上让其半卧着以免呼吸不畅,“您呐,便趁此良机在府上安心养着罢。每日施针、药浴必不可少,心事亦别过重,能养回多少是多少。否则这好不容易布的这局岂不给白白糟蹋了?都等着您恢复往日风采,手刃贼子呢。”
话虽如此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即便现在把楚临秋体内余毒拔除了,他也只能病病殃殃,终其一生都与药石为伍,无法再过上普通人该享有的生活。
更何况,此毒当初被拖得太久,早已侵入肺腑,与经脉血液连为一体,只能勉强压制无法彻除,除非将身上的五脏、坏血悉数换了个遍。
可即使能行得通,他整个人也几与“活尸”无异了。
楚临秋对此当然也心知肚明,于是他扯了嘴角露出一个颇显无力的微笑,闭目弱声道,“别哄我了,本官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对了,叔平过来......五殿下那边,你想办法传信出去让凭生盯着......我不放心。以及,严正......”
“嗯!大人您说着,叔平在听呢!”少年一面为主子顺着气,一面蹲在床边含着两泡泪侧耳聆听,哪怕知道他将要撑不下去了,也绝不敢再出声打断。只因此举成败与否,直接关系到几百号人能否在这吃人的京城谋得一条生路。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
楚临秋这回没了后顾之忧,也真是准备豁出去拼上这条残躯,与贼子来个你死我活了。
他其实早在几个日夜前就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为了迷惑空尘等人才始终装作性命垂危的样子,成天儿躺在床上闭目沉睡,实际却在暗中布局。而坊间关于“冤魂索命”及“枢密使大人命在旦夕”的传言也是自楚府传出去的,除了要让贼子们放松警惕大胆行事外,还更加深了天子的恐惧,使之病势日益沉重,如此一来,方能......
“大人,您的吩咐,叔平都记下了。您还有何......大人?大人!”众人大惊,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是楚临秋神昏力怠,话音刚落竟又沉沉睡了过去。
俞太医见状免不得又要长吁短叹一番,他将盖在那人身上的锦被小心掀开大半,又伸手在其心口周遭大穴处随意按揉两下,见人除了眉头紧锁外便无其他反应之后,就侧头冲着叔平吩咐道,“把昨儿的药再熬两碗过来给你家大人灌下去,切记,别让人发现了。”
“晓得了,这就去。”
......
正如楚临秋在亲信面前所断言的那般,空尘其人多疑且敏锐,仅凭区区传闻当然无法真正放下心来,他势必还要找人潜入上房进行验证,而身负绝技的刺客则是最佳选择。
于是,便在次日那个暴雪初歇的午夜,两个身量矮小,从头至脚裹着一层黑布、行迹鬼祟之人,趁着楚府家仆倚靠在墙根瞌睡之际,从窗外翻入房中,蹑手蹑脚地朝仰躺在床上面青气弱的楚临秋逼近。
为了弄清那人是否真就意识全无命悬一线,他们先是壮着胆子将冰凉的手指贴在楚临秋的颈侧,随后竟是毫不留情地慢慢收缩,恰如前段时日天子所为!
楚临秋那被细心掩盖起来的紫红淤痕,在涂抹了上好药膏之后原本将要消失,眼下却是又有复生的迹象。空尘老道机关算尽,万分确信若此人早已清醒,那其被如此对待则必然睁眼或多少有所反应,却未曾料到楚临秋身体实在过于虚弱,早在刺客开始加大力道的一刹那,就已承受不住闭过气去了。以至于他只能软绵绵地瘫在床上任人摆布,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人眉心愈加紧蹙,面色愈发青白,形势危急眼看着真就要命丧于无名刺客手下了。幸而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回廊处有几道颇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急切的喊叫,“有刺客!往大人那屋去了......快寻府兵过来保护大人!”
楚临秋由此再次险险避过一劫。
当俞太医及宁伯领着数十人自木门蜂拥而入之时,上房内早已一片寂静,没了那两个刺客的身影。众人见状自然也无暇顾及其他,互相对视一眼便纷纷抢上前去察看自家主子的情形。
而令他们着实松了一口气的是,楚临秋这回伤得不重,在昏沉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后,就被俞太医以金针刺醒了,只是精力十分不济,还坚持不了多久便眼眸渐阖,又要睡去。
几人毫无办法,只得又狠下心用死劲摁住这人两指相接处的合谷穴,助其保持神智的清明。
随后,俞太医便尽量以最为平稳缓慢的调子说出这一长串的话,“大人,算成功了吧?打今日起,他们必然对您‘昏然未醒’一事深信不疑,由此加快所谓大计的实行。那么,埋在空尘身边的棋子,也是时候该动一动了。您放心,外边有杜大人盯着......当不会出任何差错,唯一需要的变故,或许只在五皇子身上。他太年幼了,下官担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