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去罢,让我自个儿......与他待上一会。”萧岑反手抽出部属腰间的横刀,往自己腕上划了一道后,竟跟无事人似的转身吩咐众人退下并带上木门。
部属中有年轻气盛不想挪步的,亦被长者扶肩扯过了门槛。
不多时,就连院内那些仿佛要撕裂心肺的哀嚎声也消失无踪了,入目所及唯余一片惨白与荒凉。
萧岑便是在此种令人欲放声悲哭的境况下,顺着棺身颓然滑落,且任由腕上鲜红的血汩汩流出而不作理睬。
“九商......楚郎......怎么办?萧岑现在才得知,何为‘痛彻心扉’,那是一种......连身上的痛楚的不及半分的感受,那是在生生地......将我去骨扒筋啊......”
“九商,你我重逢尚有诸多相思未诉,你如何舍得就这么,撒手离去?这叫我......上哪儿请罪去?呵呵......呵呵呵!你是真绝情我是真愚蠢。”
“该死!真该死!叫你为了劳什子天下苍生弃自己爱侣于不顾......叫你听信奸人之言将真正爱重你的人伤了个体无完肤......报应......这就是报应!!!咳咳......”萧岑一面苦笑着喃喃,一面却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不停擦拭着唇角溢出的血线。
此时目眩头晕的他,便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已翻转过来,非但胸口隐隐作痛烦闷欲吐,就连虚空中都出现了重重叠叠的幻影,其中便有头戴玉冠踏阶而来的楚临秋。
“九商......真好啊,你又入我梦来了......若是前缘有他生,千万莫作......有情痴......”
......
自那日失血过多昏晕在灵堂被人救醒后,萧岑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再没在外人面前展露一丝笑颜,便连行事也作风愈发狠厉起来。
久而久之百姓们就说,昔日与人和善心怀天下的虎威大将军,如今竟成了个血修罗。
他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时常玄甲白马亲率三千铁骑孤军深入南戎王帐,九进九出斩杀对方数十员猛将,甚至还屡次重伤伊罗汗王,使其险些命丧。
在北岐军中树立了无上威信,也因此病痛加身。每逢阴雨连绵的季节,他的手腕、膝盖及胸口便会逐渐泛起丝丝密密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
更有甚者,还会在榻上被生生折磨得失了意识昏死过去。
直到今时今日,萧岑才总算明白过来,楚临秋当年饱受痼疾侵蚀尚能维持贵气的仪态及风度,该是有多坚忍的意志?
只可惜......悔之晚矣啊。
“楚郎,不知你可还记得辛未年初的那场雪灾?它带走了无数人赖以生存的钱粮,亦带走了吾爱......这或许就是上天降罪责罚......”
“九商啊,你且多等些儿时日,待我直捣王帐,取伊罗首级为你复仇后,再去踏遍黄泉与你相遇。阿檀想你了......呜......阿檀想你了!!!”萧岑才仰头“咕噜噜”饮完一坛子芳香四溢的杏花酿,便毫不留情地随手一扬,将空坛于半空中划了道弧线,掷在一棵树下的松土里。
在这几载春秋里,大将军只消无内外事务要决,必定揣着那白玉常在醉梦中。因为他觉得唯有此条途径能够见到,那永远俊逸非凡宛如玉树立于庭前的美男子。
可是近段时间,楚临秋也不常出现在萧岑的梦中了,他仿佛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看不见头的等待,准备去转世为人了。
我失信又失约,卿卿定然是失望透顶,如此也好......便去尘世另择个愿意懂你、信你的知己相携一生罢。
至于我萧某......也实在是无甚脸面出现在你跟前了。
“楚郎......楚郎侯我!!!楚郎!!!不要!!!”萧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如傀儡般直挺挺打坐起来,张了张口还未唤人进来洗漱,便已将头深埋进臂弯中失声痛哭起来。
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嚎泣,听得人不禁是鼻梁发酸,心里颇为不是滋味。
“杜鹃啼血”,也莫过于此罢。
“这是......怎么了?咳咳......”
“......”正当萧岑沉浸在自己无边哀绪中不能自拔的时候,耳边一道惊雷却又将他炸回了尘世。这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一时竟只知道抱膝而坐,全然没了任何反应。
番外:夫夫别扭日常篇(一)
萧岑尚不知自己是否身处梦中,他在床上环膝坐得佝偻丝毫不敢回头看,生怕打破这场美好的幻境,如此过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才又抬手颤巍巍地往自己的脸上摸去......
嘶!他的指尖登时被青硬的胡茬扎出了一道淡痕。
“呜......”萧岑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并顷刻间流了满面,“呜呜呜......不、不是梦......怎、怎么可能?九商......我的九商......”他死命咬住身上锦被一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那令人侧目的悲鸣仍是不时自其口唇间溢出,使得榻上斜倚之人的神情愈发怪异起来。
“你高热昏睡数日不醒,咳咳......怎么一睁眼就发起了癔症?魇住了?”
“......”得了,眼下这声儿可是听得真真的,绝无可能是半梦半醒间产生的错觉!因此,萧岑在狠狠地照脸上甩了两巴掌后,就散发坦胸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朝不远处的美人榻跑去,看也不看便一头扎进了那个令自己日思夜想几欲癫狂之人的怀里,把人撞得偏过头去,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你......”楚临秋微微睁大凤眼,一脸莫名垂首瞧着怀中的人,本欲推开,却在见到萧岑那因极度害怕而轻颤不已的长睫之时,竟是心尖一痛改为了拍抚。
“别动......别动......让我抱抱......活的......真的是活的九商呜呜呜......这莫不是上天垂怜......不不不,我萧某人罪无可恕,当是不会受此关照。让、快让我好生瞧瞧!活生生的......竟真的是活的......”
萧岑说罢总算是不情不愿地起身,他跪坐在榻旁双手捧着楚临秋的脸仔细端详那个令己魂牵梦萦的人。
眼下楚临秋虽已能独自拥被靠坐在榻上看书了,可他整个人瞧着还是面白气弱得很,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其刮倒似的。尤其是方才被一颗不识趣的“巨石”冲撞了下,更是不小心岔了气,直到现在都仍止不住那死命压制的低咳。
也因此在勉强缓和过来后,就免不得要对那冒冒失失的“罪魁祸首”没个好脸色,甚至将书卷放置一旁,阖眸准备休息了。
然而没过多久,就被两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扰得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咳......大将军可是高热方消,就不怕过了病气给楚某?”
话音刚落,只见跟前的“犬只”竟化为一道残影,迅速攀爬上原先的床掀起锦被将自己裹得严实,唯余下一对晶亮却难掩失落的眸子,不住地往美人榻那头张望,瞧着真是可笑又可怜。
楚临秋虽对其人半分印象也无,然这段时日实在是见识多了他死皮不要脸的功力,倒于心中泛起了些微细小的涟漪。此刻眼见这人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的表现,不禁暗生疑窦,同时也免不了想去探究其梦里经历的场景。
“你......咳,你若实在觉得疲累,便躺下歇息......”
话音未落,便被萧岑急急打断,“我不累!我不累......我不累......就、就这般看着你罢。对、对不住是我身子不争气,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于你......但、但也能在这儿守着你入眠。九商,你莫不是......还要赶我走罢?我不走、不走......萧岑指天发誓,此生再也不会离你半步了。”
这人到底是大病初醒精力不济,只哑着声说了那么几句话,便觉一阵浓厚的困意扑面而来,始终勉力支撑着的眼皮于是就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暗中掐着自己掌心软肉以助清醒,免得清醒后发现,原来这才是黄粱一梦。
“......”楚临秋丝毫不怀疑,若非方才那番言语,此人现下定是来死死扒在自己身上撕不下来。萧岑的目光过于炙热露骨及委屈,令人颇为不自在,以至于连带着他也是心烦意乱,只得佯作发火将手边书卷重又拾起扔了过去,低喝道,“闭眼!否则就给楚某滚出这扇门去!咳咳......”
一番发作下来,他倒把自己气得伏在案上咳喘不已,当然也把萧岑吓了个够呛。
那傻子下意识地便想连滚带爬奔至榻边替人抚胸拍背,却又及时忆起自个儿的身体状况,担心真过了病气给他,到时免不了又要雪上加霜......于是便只能犹犹豫豫地站在床边,不敢往前踏一步。
“九、九商!你怎样了?!对不住对不住......都依你......我都依你!你、你可千万莫要再吓我了......来、来人......快来人!!!啊!!!”
许是他惊慌失措的喊叫响彻云霄,片刻后,还真就闻声赶来了三五人,“这是又出了何事啊?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真当老夫是您府上的仆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忙活数日好容易消停些了,却又不安生!若再有下次......呦,原来是大将军醒了。”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羽带飘扬的白须老者,携童子一道推开木门来到屋内,只见高热初醒满面病容的萧将军,此刻不知何故竟跟烂泥似的软瘫在地上,眼角还挂着两滴晶亮的泪。
而斜倚在榻上的那位呢,却是硬着心肠垂首错目,双唇紧抿,就是不往这儿瞧上一眼。
楚临秋刚才那阵儿发作得急,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喘出来了,此时倒使得双颊意外染上些许绯红,看着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活气。
他其实也并非真与萧岑置气,只是莫名见不得那人如此患得患失且卑微的模样罢了。
“先生来得正好,请速速将此人拖走。咳咳,若能再扎一针,令其昏睡数日,那就再好不过了。”
番外:夫夫别扭日常篇(二)
接下来的数日里,楚临秋有意不去理睬发疯的萧岑,任由他自个儿在边上折腾而气定神闲垂首观文,直到那人蹑手蹑脚地靠近榻边,将手中书册轻轻抽出。
“你、你都已经看了一炷香了,不累吗?该歇歇了。”实际上,萧岑直到这会儿仍有种“大梦未醒”的不实感,总觉得稍不留神,眼前的人便会化为一缕青烟湮灭于风中似的。
以至于他现在都有些不太敢触及楚临秋身上的各处,生怕真把人碰散了。
不过萧将军到底还是在梦中历尽苦难磨了性子,此时也多少找回了些许理智,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坐立难安了。
楚临秋被人这么一打岔,也勉强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将手拢在狐毛中抬起头来与之对视,眼底闪现着令人难懂的情绪,良久后却又忽而笑开了,“大将军若有这闲情,不如先去院里打一套拳回来,也好过,咳咳......陪楚某这个废人,在此枯坐。”
“九商!!!你说这话......就是拿刀在生生剐我的心啊......日后莫再提及此二字了,可好?什么‘废人’?我萧岑心慕之人当世无双!文能定国安邦,武能提枪越马,朗朗如明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肃肃似松间徐涛......他哪儿能是废人啊?这分明就是......九天神明下凡尘!”
待萧岑反应过来后,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蹬靴上榻,手扶实案距爱人咫尺之遥,稍稍侧身便能在其眼角处印上一吻了。
楚临秋:“......”
“下去。”
“不是!九商我......我......你让我搂会儿!就搂会儿......成吗?两小刻后,用不着撵萧岑也保准从你身上下来!”
“下去!!!咳咳咳......”
“九商?!怎么了这是?九商!!!”眼见楚临秋这回是真动了气,萧岑可算老实了,他动作利落地自榻上下来,连滚带爬奔至桌边倒了盏茶又折回来扶其肩膀,小口小口地喂人喝了,随即好是一阵儿的拍背抚胸,急切道,“感觉如何?我我我......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该过于唐突,忘了你......唉!楚郎你、你既然都接受了你我曾结为伴侣的事实,又为何......对我......”如此生疏冷淡?
“......”楚临秋好不容易缓过一回气儿,正软绵绵地靠在萧岑怀里歇息无力推拒,此时迷糊中骤闻此言,少不得要勉力撑开眼帘一看究竟,弱声反问道,“大将军又岂会无故与一陌生人搂搂抱抱......毫不生分?”
“会!”萧岑没想那么多就断然应道,“楚郎有所不知,当年一瞥若惊鸿,再忆时已付初心。故而、故而......”
“那将军大抵是那轻浮之人,”楚临秋再次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日......亦指不定会在某位世家郎或者小娘子面前,巧舌如簧。滚出去!!!”
“九、九商,不你且听我说!我萧岑朝天发誓,此生此世,衹对你一人动情,如有诳言,不得好死!九商......九商你看我一眼罢?啊?别、别不搭理我......”萧岑见势不妙心里咯噔了下,他浑身一颤赶紧把人搂得更严实了,并在其灰白皲裂的唇上毫无章法地浅啄了好几下,而后才糯糯言道,“楚郎,楚郎......你就、你就怜惜一下阿檀罢!阿檀知你惯是嘴硬心软,面上说着狠话,其实这里也在犯疼......”
“......”楚临秋闻言,方安静垂眸凝视着萧岑放在自己胸口处的那只手,不发一语,令人琢磨不透其心中所思。
如此,当柱前的莲花漏传来几声响动后,他才勉强有了些许反应,“滚出去......滚!!!”
“九商......你你你、你可千万莫再动气了!为我这种人不值当的!下来......马上下来!!!”萧岑顿时被吓得不敢造次,生怕楚临秋一口气上不来出现什么好歹,便当真轻手轻脚地“滚”了下去,并托着那人的背将其扶躺在软枕上掖好被角。
“九商......九商......你、你好些了吗?对不住......萧岑对你不住......你若、若是实在厌烦得紧,那萧岑日后就不在你跟前行此鲁莽之事了。但盼你、盼你余生平安顺遂,病痛全消。”
倘若天老爷偶然开眼听得此愿,那么小子宁损寿廿载。
最后这句萧岑并未当面吐露,而是默默埋藏心间。眼下他正如同一头寻不着娘亲的小兽似的蹲在榻边,伸手战战兢兢地为楚临秋不停揉捏着心口周遭及额角的穴位,试图让人多少睡得舒坦点儿。
一时间满室无声,鸦默雀静,唯余清浅的呼吸此起彼伏,交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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