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岑顿悟其中之意,难免悲喜交加就差掩面而泣了,他又哭又笑地把人揽入怀中,把头埋入其肩窝,片刻过后,方战栗地、含糊不清道,“何时与君策马十里长亭路,再饮......杏花酿?”
......
太始四年深秋,楚临秋将养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有些起色,勉强能够下地行走,当月二人便以先祖灵位为媒,天地为证,亲友为凭,再次大婚。
萧岑总算兑现了其曾许下“三舍红妆铺陈”的重诺,并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展开了那卷书写了整整十个日夜的婚书,人皆哗然。
至此,关于这对“忠佞”之间是是非非、爱恨恩怨的传闻,也算告一段落了。
番外:be慎点
陶都城外的火光不自知间已冲撞了成片山川,使得原本渐合的暮色,顷刻间化成了白昼。
平原上的厮杀还在继续,入目所及无不是面容狰狞的南戎勇士,挥舞着手中金刀四处劈砍,间或还传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呼号。
鲜血喷涌,残肢堆积,羽箭纷飞。
而聚在东门处奉命死战的南北衙禁军们,此刻早已所剩无几。
楚临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刀拄地沿着台阶边缘,摇晃着独自登上撑楼顶。他眼下的情况糟糕透了,不仅满脸烟灰辨不清本来面目,更是在额角双颊都流淌着暗红色的血,看上去极为骇人。
但更令人感到由内而发都散出寒气的是,当那人手扶紫砖,举目望向远处接连倒下的身影时,唇角竟是微扬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如数九寒冬中的一支腊梅,孤独且哀戚。
他口中哼唱着不明的塞外小调,眨眼间两串珠子就这般毫无征兆地簌簌而下。
快来不及了,枢密使大人如是想到。
“大人!大人!您怎会在此处?让属下们一顿好找啊!城门危险,请速速随我等往......”
“事已至此,尔等各自逃命去吧。”楚临秋突然抬手一把挥退前来找寻的部众,随后自个儿往边上踉跄几步,在断裂的旗杆处停了下来。
此时火势已然蔓延到了石阶口,眼看着便要张牙舞爪地扑在众人身上了。可楚大人却依旧将腰背挺直,目光怅然紧盯着前方满是蹄印的来路,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大人......?大人您在说什么?兄弟们识于微末,肝胆相照,自打进了衙门起就没少蒙您恩惠,如今国危城殆又怎会弃主而逃?!”
“正是!大人快走罢!火趁东风已经快要烧上来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那些灰头土脸地校尉们眼见事态严峻,便心念一转赶忙架着楚临秋的两条胳膊试图把他往另一处火势稍平的方向引去。
可谁知那人现在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完全迈不开步子了,他整个人东倒西歪地挂在部属身上,却仍执着地缓缓抬手颤巍巍指着某处峰峦,拼尽全力开口道,“走......楚某死后,尔等就去投靠萧......将军,他乃忠义之人,若还念着......与楚某的那点儿情义......必然......”
“大人!!!虎威将军若果真忠义无双,怎的唯独对您苛责甚重?!不会有援军的......今儿个孤立无援,正是他予我们的报复。”
“大人快走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是啊大人......”几人互为对视一眼,竟想出把楚临秋劈晕带走的昏招,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人就抢先一掌将其推出两长外。
说来也巧,当再无人近身后,跃动的火焰竟似恶魔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楚临秋吞噬,使得他的玄甲上顷刻间布满了鲜红的苗子,像极了那年盛夏披在身上华贵的喜袍......
“大人......大人啊!!!大人......呜......”校尉们当即就重重跪倒在了地上磕两响头,他们下意识想要过去把人救出来,却被突然从天而降的横木及青瓦阻挡了去路。
最终只能相携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主子就这样一点点被火光包围。
与此同时,几支羽箭亦破空而来直直射入其肩背、手臂及腹部。这忽如其来撕裂般的疼痛,使得楚临秋再难以忍受往前踉跄两步,试图扶住墙砖。谁知却一手扶空,整个人翻转下去自城门楼跌落。
“不!!!不———九商......九商......啊啊啊啊啊!!!”
楚临秋就这么带着零星的火苗及四五支箭矢飞身而下,于夜空中缓缓阖上双眸,带着决绝的笑意。恍惚间他不仅“看”到了萧岑玄衣白马踏湖而来,更听到那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真好......死而无憾了。
萧远山,若有来生你我切莫......
“啊啊啊啊啊!!!九商......九商!!!不要!!!!!”
萧岑的确是策马领着六万漠北军风尘仆仆而来,只可惜却晚了一步,正看到如此惨烈的一幕。他睚眦欲裂疯了般地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赶到城门楼下,双臂伸得奇长试图接住那失了魂灵随风飘荡的身躯。
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最后他也只能跪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心慕之人,重重摔到眼前,没了声息。
“九商......九商......我来了......最该死的萧远山来了!!!你快睁眼看看啊......你的萧岑来了呢......”萧岑赶紧手脚并用爬到其跟前,先是伸手轻轻拂去那人面上的青灰,而后才敢用指尖一寸寸描摹他姣好的眼尾、鼻梁及双唇。
“九商,你快醒来啊......怎么不理人了?萧岑来了......救你来了......带你走......萧岑这就带你走!!!你、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你是否怨我来迟怨我总说伤人之语,因此便与我置气故意不睬我的?一定是这样的......”
“九商你快起来......我现在就带你回去......”萧岑现下便觉得周遭的一切与己无关,眼里视野狭窄得只能堪堪装下面前趴伏在地上双目紧闭、唇角缓缓溢出血线的人了。
他哆嗦着上前扶住楚临秋的肩颈试图把人整个抱起来,最终却因为玄甲过重而失力跌倒,直接趴在其背上了。
“九商......九商......你撑着点......我、我现在便带你回漠、漠北......那儿有最好的医师及云先生,他们妙手回春定能救你一命!!!对、对......我这便带你回去......”
番外:be慎点
“晚了便是晚了罢。你怎的还有脸说,‘我带你回去’?他没气了。”
“萧大将军......怎么不敢凑过去试试?萧远山,我楚兄有言道,他等不及你,先去一步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杜凭生,自怀中掏出一叠彩笺随意都扬了,那些轻如蝉翼的纸片便迎风飞舞,顷刻间就有少许堆积在了萧岑的脚边。
虎威大将军的手停在半空怔愣了片刻,随即哆哆嗦嗦地拾起最上面的一张信笺,只见里头竟以蝇头小楷工整誊写了一篇约摸百来字的前人词作。
当中有两句恰似钳子一把就紧紧抓住了萧岑的心,使得他顿觉上不来气,眼前阵阵发黑,不过须臾便已歪倒在了地上。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九商......九商......我带你回去......”他爬过去拼尽全力抓住楚临秋的手,只觉得触之冰凉直达四肢百骸。
“九商你醒来......你醒来啊!!!你......那年我征西川,你对我言若大军凯旋,必十里长亭策马相迎......还有、还有丁卯年!你曾对我许下重诺......称并蒂双支,同心同德!还有、还有你我大婚!!!”
“够了萧远山!你就让他安心去吧!!!莫再让这些话语......搅得他到了九泉下都不得安宁......”杜凭生最后实在是忍受不住,便一把抓住萧岑的肩膀将其狠狠地掼在了边上,伸出一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道,“大将军现在知道记着他对你的好了?在你提笔写下‘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这两行字的时候,可曾有一分一毫想到这人会是怎样的一副心境?!”
“......”
“你不过是让几滴泪打湿了信笺罢了,他可是......冒着大雪在亭里饮了一堆杏花酿,而后吐血不止性命垂危!!!云先生施针救了五天五夜方才令之回转过来......”
“可你呢?你又在何处?你在恨他!!!你怨他不增兵马令你孤立无援......但你又何曾想过他在京城的境地?!!!”
“不是......并非如你说那般......不是......我......”萧岑失色的双唇无力蠕动了两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错了......九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你快醒来责骂于我啊!!!”
众人都惊骇地看到,萧岑在趴跪在那人身边掩面痛泣了许久之后,才突然起身下死劲在自己脸上连甩数下,末了竟毫无预兆地张嘴呕出几口红得刺目的血来,紧接着他整个人便似风中蒲苇般委顿于地。
“大将军!!!”
在他昏死过去后,有部属大着胆子围上前去,颤巍巍伸出二指正想摁在楚临秋的颈侧,却见其一对凤目不知何时,已呈半开半阖姿态。
眼神涣散全无焦距,双瞳早就扩至边缘......一时间,周遭有不少人都呆立原地小声啜泣起来。
“大人啊————”
......
“啊!!!”
“将军!!您终于醒了将军!!!您再不醒的话......我等可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是啊将军,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京城之围初解,尚有诸多事务等着您亲自定夺呢。您要是再倒下......”
“本将军好似做了个极为可怖的梦。”萧岑在旁人的扶持下自床上起身,神情恍惚地扒了扒三千青丝,“梦见九商从城门楼上摔下,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对了,你方才说......京城之围已解?那九商他们也救出来了?怎的本将一点印象都没有?九商呢?怎么不跟本将在一处?是了......他定是气我姗姗来迟,故意避在房间里不见人了。待我亲去请罪......”
“将军......将军啊!!!”这几个汉子眼看着自家主帅当真披发赤足便要往外头寻人,连忙一左一右扯其臂膀哀叹道,“将军莫陷在梦中出不来了!楚大人他......大人他去了您是亲眼得见的!!!”
“是啊将军,眼下正停灵在前厅呢......您是否、是否......”
“......你说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诅咒大人?啊?!”萧岑回过神来,这才逐渐看清跟前的将士竟都是清一色的素白装扮,额上还围着一方布帕。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人呢......?我问你大人呢?!”
“将军你清醒一点啊!大人去了......他真的去了!!!不信你往......”
话音未落,众将便只觉眼前一道残影闪过,还未及回神那人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部属所言不差,衙门的前厅此刻确实停着一副并无着盖的棺木。而与之相呼应的则是院里迎风飘荡的白幡及忽远忽近的哀嚎声。
萧岑形容狼狈甚至只着一件中衣,便这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台阶前,他手扶门柱往前踉跄了两步,最终如愿扑倒在棺木边沿。
“九商......”这人只顾抬手紧紧钳住木头尖角,却丝毫鼓不足勇气探头往里看。
楚临秋昨夜便已被擦去了血迹、打扮齐整安置其中了。因此,躺在里头的他十分体面,不仅穿着其生前最爱的紫色常服,便连一头青丝都细心地挽起来拿玉簪扎了。
若非那张脸毫无血色甚至隐隐有些泛青,恐怕说是睡着了都有人信。
萧岑最终还是把手伸进去,颤巍巍地触碰他的眼尾,入指冰凉直达心底,“呜......你怎么就、怎么就不多等一阵儿?留我在这人世......你何其残忍啊......”
番外:be篇完
“大将军,人死不能复生......您请节哀,保重贵体。”
“滚开!!!”萧岑一把挥去那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随后整个人扒着棺木边缘拼命往里凑。此时的他神情狰狞发须皆乱双目圆睁,状若自幽冥而来的恶鬼,令人见了不禁心生寒意,特别是其眸中狠厉之色......几要化为利剑将周遭人等捅了个对穿了。
主将醒来后竟如此癫狂,以至于部属们均不敢轻易触其锋芒,遂只对视了一眼,便相携着纷纷往后退去。
“九商,看你真是体面,还给换上了这身紫服......不愧是,‘君子如玉,羽衣昱耀’。只是面色委实太过难看了些。那些人太不像样了,都不肯把脂粉取出来修饰一番。看来只得我亲自来了......”说罢,于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萧岑竟慢慢俯身探头,在楚临秋的眉心、双颊、唇角处各吻了一下,随即分离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含着两汪热泪喃喃道,“九商啊,倘若有鬼差引你至忘川河畔,可千万别信了船家的话,务必等上一等......罢了罢了,萧岑伤你至此,还有何脸面恳求你勿忘前尘?”
言及此处,他阖眸长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卿卿,你且先行一步吧。若有来生,誓不负君,如违此诺,则五体离身而死。”
gu903();“将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