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这人非但双膝红肿不堪血流不止,便连八个指节处也被尖锐的石子儿磨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可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任凭残血就这么一串一串地淌落下来。
就这么生捱着,到了翌日鸡鸣时分,许是天老爷躲在那阴云后头犹瞧不过瘾,想再设些关卡刁难刁难萧岑,竟命小神无故降下倾盆疾雨,冷箭霜刀。
刹那间,山顶稍平处无不是飞沙走石,枝摇叶晃,忽明忽暗使人睁不开眼,那毫无章法的狂风裹挟着豆大雨点及泥块,招招打在萧岑的背上、手肘、后脑,力道之大令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九商......好冷......楚郎我好冷......你可否......再、呃!再抱我一回......九商,我、我......我埋在树下的杏花酿都可以、可以拍开泥封了......你何时再......”
其实萧岑被冷风骤雨这么一激,意识早已模糊不清了,甚至都到了需依靠不停咬着舌尖、掐着掌心软肉等法子方能维持神智的地步了。恍惚间,他甚至还“看”到了楚临秋身着浅紫常服,腰间系着一条精致的玉带,脚蹬青缎小朝靴就这么朝自己走来,端的是俊美无俦气宇不凡。
那人唇角向上微微扬起,噙着一丝浅笑,眉目舒展正半蹲在他身边,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
“九商!九商你原谅我了......你终于肯在梦里对我......笑了......真、真好,一顾......倾城......再顾......咳咳、咳咳咳......”后来也不知是倒伏在这雨水里被浸泡了多久,萧岑非但不感到寒凉彻骨,反而是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舒适得很,仿佛阖了眼便能沉沉睡去。
卿卿,这想是你卧在雪地中的滋味了。
“咳咳......萧岑终究是一无是处,拼上一条烂命,也......无济于事。楚郎,真不知你我二人同渡忘川,来生可还能忆起彼此?”
萧岑气息奄奄地侧躺在泥泞里,任凭雨点还打在脸上、身上,他的一只手死命朝前伸展着,四指虚握仿佛要去够那扇不停发出声响的铜门,却是怎么也触碰不到。
最后他无奈地卸了力道,而那两排长睫,则是蝶翼般地轻轻扇动几下,便不受控制地紧紧闭合了眼眸,在意识消散的那刻,似乎还发出一声喟叹,“九商啊......”
......
“啊!!九商!!!”
“哟,可算醒了。大将军真是好眠,一睡五个日夜,算苦了我们爷无人照料!”
“......我这、这是去了幽冥地府?叔、叔平?你怎会在此处?你家大人呢?!九商......九商!!!”萧岑猛然睁眼自石床上直挺挺坐起,尚未回过神来,意识甚至还停留在自己昏睡前的那个雨夜。
由此,一时也辨不清现实虚幻、今夕何夕。
等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珠子在眶中极为迟缓地转动了两下,这才抬手拍拍后脑勺惊醒了过来,“我还活着......”
话音未落便有人忍不住从旁讽刺道,“您当然还活着,我们爷可是......”
“叔平!你且出去,勿要多言!咳咳......”
“宁伯、凭生、诚思......你们怎么都来了?我这究竟在梦中,还是......凭生,九商呢?九商哪儿去了?我既然活着,那九商呢?!这是哪儿......是否仙翁见我并未跪满三天三夜,不肯施以援手?”
“兄长他......”杜凭生的眼神有些闪躲,且他依旧未与萧岑解释,几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怎么了......你说啊!!!”萧岑见站在床侧的人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心里咯噔了下,缓缓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在哪儿?凭生......好凭生,你带我去找他......”
“你......你先松手!咳咳咳......哥哥他......他在......”杜凭生原本就不知何故眼眶通红,此时被萧岑揪住衣襟往前一拉,顿时就给硬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萧岑看到这么一副场景,哪儿还有不明白?他突然松了手倒回床上,睁了双茫然的眼睛直直瞪着顶上帷幔,片刻后竟毫无预兆地偏头咳出一小口血出来。
可把众人给齐齐唬了一跳,尤其是宁伯。只见老人家佝偻着身躯都径直朝前倒去,已经全然站不稳需旁人扶持了。
“卿卿......”
“这是怎么了?老夫不是都说得很清楚?无非是前尘尽忘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凭这副半死之躯还能睁眼,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喽......为人莫要巨贪啊。”
“......”门外传来的“炸雷”,萧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就只捕捉了个“睁眼”,就不顾自己胸痛晕沉直直拂开众人/弹跳起来,两片唇无力地哆嗦了几下,最终喃喃道,“他活着......他还活着......”
“活着?哼,必然活着!老夫我既同意把你们放进山庄,再让人死了,岂非自砸了招牌?”
第五十六章长命(一更)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此时的萧岑脑子里只不停重复着这行字,几乎都快要疯魔了,他下了床发出短促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随后则推开众人踉踉跄跄地朝那扇木门走去。
“他还活着......”当大将军一眼看到上身赤/裸平躺在另一张玉床上、从头顶至腹部都扎满银针的楚临秋之时,顿时扶着墙重重地跪了下去,在大悲大喜的冲击下,他再度弯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仙翁见状赶紧上前,掐住他的腕子仔细把了一阵,“悲恸入心,导致脉血回流。小子,这是要步你那情郎的后尘啊!老夫可没那个精力同时出手救你二人。”
“......”然而萧岑对这老者的话置若罔闻,只顾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紧紧贴在楚临秋冰凉不带一丝血色的脸上,反复摩挲着,从眉目描摹到鼻梁,再到灰白皲裂的唇瓣,仿佛对待稀世奇珍一般。
“他还活着......还活着......九商......多谢仙翁救命之恩。您的大德高义,萧岑此生做牛做马定然成倍以报。”
“哼!不需要!事成之后,叫这姓楚的在老夫跟前磕三个响头,权当诊金了。”
“......”这是萧岑头回“有幸”得见仙翁真容,却惊诧地发现他竟然长着一张童颜,除却那副发白的髯须及嘶哑如沙石的嗓音外,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个耄耋老人。
“仙翁,这......九商他......性、性傲,恐怕......不若就让晚辈代为磕头。莫说三个,便是成百上千个......”
“你还是不够了解他啊。”仙翁将手负在身后,摇头晃脑道。不知为何,萧岑觉得他眸底似有艰涩一闪而过。
“让老夫来告诉你,真正的‘傲气’是怎样的——宁死不屈,譬如你祖父。此类人......往好了说能传段英雄盖世、百折不挠的佳话,往坏了说就是不识时务,一意孤行,最终却往往于大局并无益处。”
“但你这情郎,却偏偏很‘识时务’,早年他需仰人鼻息而存,便主动舍去一身清名,甘当百官儒生口中的‘佞臣’。在你祖父这件事上,又未尝不是如此?表面屈从暗自运作。辛未一战中,又令属下‘各自逃命’,若非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也就派不上你的用场了。”
“总比某些人非要‘死战到底’,最终却将自己及他人都逼上绝路要好得多。”
“......”老者的话字字句句都如一把利剑,直把萧岑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令他非但大气不敢喘一个,便连整张脸都臊得通红。
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惊醒,或许自己对楚临秋的伤害不仅仅是那些伤人之语及一封不合时宜的和离书这般简单。他完全不敢想象,当那人得知自己做出那个决定、明白已功亏一篑时,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在仙翁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既是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当年真相,少不得便要好好掰扯一番了。
萧岑最后平静地接受了楚临秋醒来极有可能将他遗忘的事实,甚至不露一丝惊讶,简直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九商心里藏的事儿太多了,反不利于恢复。如此甚好......甚好......甚好......”他连念三遍“甚好”,眸光闪烁了几下,却是在刹那间闪过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卑劣的念头——希望楚临秋永远不要忆起前尘,唯有这样,那人才不会对自己露出失望透顶的眼神。
他们甚至可以抛弃一切,重头来过。岂非两全之策?但心念一转,萧岑却又即刻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两个巴掌。
大将军暗忖自己可真真是个畜生,自四年前得胜归京那日起,便始终不曾改变过作风,他从未顾及过楚临秋的感受,更未主动去探究......那人心里真正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楚临秋其人,虽如仙翁所说“聪明、识时务”,却仍有一身被小心隐去的傲骨,他不甘于懵懂无知度过余生,恰似三个春秋前,也曾厌倦过这副拖累人的病弱之躯。
“九商啊九商,倘若你果真......不再认得我,那远山......亦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许是仙翁的银针刺穴及暖泉浸肌有了些微成效,楚临秋近日来的面色好转了不少,至少不再似先前那般青中隐约透着死灰。
这令萧岑的心,多少还安定了一点。
正午时分,东方薄雾里难得现出了骄阳的身影,暖风熏面寒气尽消,恰是好时气。大将军于是就把人拿被从头到脚裹了,挪到外面院里去晒些日头。
楚临秋的手足冰凉常年不见起色,因此,萧岑在把他安顿在躺椅上面之后,仍需在其手边放置两个小巧的汤婆子。
过了一阵子后尤不满意,他就索性自己把那人的手捧在掌心,揣进怀里捂着,口中仍叨叨地念着,“看看你这都多久没踏出那扇房门了,成天不见天日的......也难怪脸上没半点血色,都快变成谁家的小娘子了......古语有云,‘肤如凝脂’......”
“咳咳咳......我这样说,你定然十分生气,那便速速起身照这儿敲两下,或者当众骂得我无地自容亦可......卿卿知我向来及不上你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你若果真动怒,那阿檀就唯有垂首就犯的份了。”
“卿卿,日后改唤我‘阿檀’,可好?乳名从出世一刻起,便伴我左右,乃先祖亲取,含义非凡。吾将此予汝,余生便水乳/交融,合二为一。”说罢,萧岑竟从袖间取出一块刻着“檀”字的长命锁,穿过楚临秋的脖颈小心为其系上。
“九商啊......”他伸出二指细细地抚摸那人干枯的唇瓣,突然又倾身吻了下去,一小刻后,方幽幽叹息道,“如此,便顺眼多了。”
第五十七章流光(二更)
太始二年五月初,缠绵病榻三载有余的前岐末帝齐景宸,终是油尽灯枯,于南戎腹地溘然长逝。翌日举国哀恸,万里扬幡。
小皇帝齐允臻身披缟素,亲率逃亡北江的一众臣民登上祭台向先祖及皇天颂祷,祈愿来年再无战乱,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然而,此行却是不幸遭到了极阴极险南戎贼子的趁乱偷袭。由于毫无防备,以带刀禁军们为主的皇室亲卫竟是顷刻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民众四散奔逃,哀嚎不断,场面一度十分慌乱。
而在可怜的“幸帝”身边,就只剩下几个颤颤巍巍、泪流满面的老臣还鼓起勇气挡在前头,看起来齐氏江山确实是“气数已尽”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袭击,照旧是由嗜血心狠的王上伊罗亲自坐镇,势必要杀尽姓齐的最后一滴血脉,再刨了楚临秋的衣冠冢用以泄愤,好告慰他幼/女在天之灵。
此时眼看大功将成,得意忘形的大汉并未注意到,在他正后方约摸半里的距离处,有三支已经搭在弦上的箭正“虎视眈眈”地瞄准了他的后心。只消等到一个绝妙的契机,便能瞬间逆转局势。
“大将军,蛮子们的砍刀就快落到陛下身上了。”
“......”原来与手下躲在暗处近六个时辰,就为了引弓搭箭射那么一下的人,竟然是萧岑。只见他一身玄色劲衣单膝跪于灌丛中,双目瞪得犹如铜铃,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那个同样让他恨之入骨的男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此良策曰“将计就计”,乃他暗中与杜管二人及赵将军谋划数月而成的计谋。期了许久,盼了许久,如今真到了美梦成真的时刻,却不知怎的......竟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萧岑选择在伊罗把全副心神投入到那柄将要落下的砍刀之时,毫无声息射出那三支箭。
今日还正刮着东南风,因此羽箭顺势而发,非但可提速,亦不会有破空之声免于打草惊蛇。
不过片刻,伊罗便整个人直直往前扑去,自坡顶滚落,未发出一丝声响。
在祭坛四周的平地上,原本正喊打喊杀的南戎勇士们,见此情景,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悬在小皇帝身上的那柄砍刀,自然也就放了下来。
齐允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带着大臣们连连退至禁军的保护圈中,远离那帮面目可憎的豺狼虎豹。
“尔等速从西面下坡补两刀,若让蛮子们抢先一步探知伊罗未死,势必还会卷土重来。其余人......喊!!!咳咳咳......”萧岑在强提一口气下了指令之后,便如释重负地瘫倒了下去,他双手撑地仰面朝天,“呵呵”地无声傻笑着,心里想道,“九商,阿檀终替你报了城破之仇,只是你啊......究竟何时才会从睡梦中醒来呢?”
而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亦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及甲兵碰撞的响动,“南戎王中箭身亡!乌合之众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gu903();“伊罗已死!大将军奉劝尔等勿要负隅顽抗!放下枪矛,从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