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别说,此法还是能见点成效的。不多时,楚临秋的面色可显而见好了许多,便连原本紧锁的眉头也不自觉松开了。
“九商啊。”萧岑腾出一只手去用二指抚上了他的眉心,嘴角上扬,噙着一缕淡笑仔细端详怀中人紧紧闭合的双目、毫无动静的蝶翼,以及那完美无缺却略微有些起皮的菱唇......良久后才复又低头轻轻咬了上去。
“该怎么办?阿檀不过是一时半刻未听你冷声奚落,便想你入骨思你若狂。”
“时至今日,始知前人在生出诸如‘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之类的感慨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分明美人近在咫尺,却宛若远在天边。”
“你萧大将军也就敢在我这哥哥人事不省的时候,直言他是‘美人’,若他恰巧睁眼听到......”
“那又何曾惧过?”将军轻抚着楚临秋的鬓发,在其额角处万分珍惜印上一吻,“我萧某人巴不得楚郎能生生气醒过来破口大骂,也好过似如今这般......面白如纸,悄无声息,令人这心里啊,总忍不住发怵。”
“对了,杜、杜尚书今儿怎么有空惠临寒舍?可是朝中无事,又或陛下肯放人了?”
“寒舍?这......”杜凭生的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挥舞袍袖转身颇为豪放地坐在桌边木椅上,“也对,你大将军确是打定主意做个闲云野鹤,逍遥世外了。只苦了我、诚思、杜将军等人要替你收拾残局咯!”
“不过如此也甚妙,兄长为这社稷黎民操劳半生,也是时候卸下重担好好将养了。”言及此处,他话锋一转,“大将军,我二人将好好的哥哥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般看顾于他的?!”
“我......”一提起这个,萧岑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痛楚,他双手下意识合拢收缩,将几已软成一滩水的楚临秋紧紧抱在怀里叹息道,“是我对不住他......我......我不仅没能照顾好他,竟还、还要去主动招惹......”
“够了,似这般老生常谈日后就不必说了。”杜凭生如今焦躁万分,可匀不出多余的心思去聆听大将军所谓的忏悔,于是他干脆打断那人的长篇大论,沉声道,“依杜某看来,此番变故未必就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接这茬时萧岑甚至都没转过来瞧上一眼,而是将整颗心全系于楚临秋身上,他眼下念念叨叨的全是如何让这人清醒过来,至于旁的......已是全然不在乎了。
“那封和离书及过往的种种误会......已成你二人共有的心病,不若借此机会说开了也好,省得两个闷葫芦凑一块,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响来,岂不是活活把自己憋死?”文雅人杜尚书难得低声骂了句什么,并端起手边的冷茶一饮而尽。
“......”萧岑这会儿正听不得这个“死”字,因此在其话音刚落之时便霍然起身,扭头瞪视身后那个口无遮拦的人。可谁成想由于太过激动、手没轻重竟把原本正躺在他怀中安眠的楚临秋生生带了起来,使得那人陡然失了支撑直直朝前扑倒了过去,眼看着就要磕到床角了。
“九商!!!”萧岑大惊急忙伸手把人捞回来安置在臂弯,结果低头一看却发现那人似乎是被震醒了些,竟是将长羽费力扑棱了两下,缓缓睁开双眸万分迷蒙地“看”着他。
番外:和离风波(三)
“你、你清醒了......”萧岑开始心头一跳讷讷言语,待反应过来后,他便赶紧托着楚临秋的头颈小心翼翼把人重新扶躺下来,随即顺着脑后一下下轻抚其鬓发,略微敛去眸中炽烈温声问道,“现下如何?可还感到胸口发闷、喘不上气?不若我、我扶你......”
可谁知,话音未落他便被楚临秋倏忽转变的眼神惊着了,一时间只觉得有股寒意自足底悄然窜上头顶,双手下意识绞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楚、楚郎......你为何这样看我?可是还在与我置气?你且将心放宽好好休息,勿要思虑过多伤了身子。待你情况好些了,阿檀再......”
“不必了。”
“......你说、什么?”
“南戎蛮子踏我河山,滥杀百姓,罪无可恕,死有余辜,理应被千刀万剐亦不为过。而我楚某人却......一力主张议和,甚至与之同流合污,做出、做出......”
“别说了......别说了!!!你、你都想起来了?”萧岑眼中再度划过一丝懊悔及痛楚,他心疼地用双手捧着楚临秋那张隐隐发青且瘦得不成样子的脸,忽而如释重负道,“甚好、甚好......也省得我......罢了!楚郎,如今犯我萧岑就跪在这儿,要杀要剐凭你处置罢!”
表完一番决心后,这大将军还真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双膝一软直直跪到台阶上。其发出的沉闷声响使得躲在旁儿观望的杜凭生,都替他疼得慌。
“九商......九商你照这儿打吧!多少下都行!只一点......别给残咯,否则,阿檀怕再也伺候不了你了。”
“你!!!”杜尚书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几乎要跑过去试探他额上的温度。
然而萧岑丝毫不受旁人的打扰,只一心一意抚摸着楚临秋的眉眼哀求道,“你看我一眼罢!萧岑混蛋......非但口没遮拦说出不少伤人之语,更、更听信......”
“听信什么?说白了,大将军无非是这脑袋瓜子不甚灵光罢了,哥哥......你就不计前嫌原谅则个吧......”
“原谅?楚某可没这么大脸面。总归是我自作自受,吞食恶果了,怨不得旁人。”话音刚落,楚临秋便缓缓阖上了双目,不再动弹。从始至终,都未再看萧岑一眼。
其实,诚如他所言,自己对于将军盛怒之下说出的狠话倒真不怎么放在心里,过了也就过了。唯一系在身上的死结,大概就只剩下那封直要将两人羁绊悉数砍断的和离书。
楚临秋这一闭眼啊,本以为很快便会沉沉睡去。可谁知,那有如一团乱麻般纷杂的思绪,竟仍驻留在他脑海中肆意盘旋,挥之不去。
原来,此番他骤然厥倒昏睡半日,却是意外做了诸多光怪陆离的“大梦”,好歹将奉朔年间的记忆稍微拾回了一点。也正因为如此,楚大人心里是糟糟地乱作了一笔烂账,哪儿还能提得起精神,去与眼巴巴瞅着他的“黄耳”周旋呢?
最终便索性来了个“眼不见为静”,直接阖目装睡,不再搭理那人的胡言乱语。
然而,我们的大将军实非常人也,有时总能做出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他在楚临秋呼吸均匀彻底入眠后,还兀自沉浸在自责的怪圈中,以至于思来想去,最后竟出了个昏招。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院里跪着去啊!左右我自个儿也放不下心结,不若就此让雪淋着冷静冷静!”萧岑挣开杜凭生的手,狠剐了他一眼,便当真头也不回去闯入风雪中,随后寻了个正中的位置,就直挺挺地跪倒在被蒙了层白霜的乐亭前。
其实这人无非是气不过出手自罚罢了,倒也没有半分想以此“胁迫”楚临秋的意思,他甚至嘱咐尚书大人在楚郎将醒前的小半刻扣三下门,好使他毁去“罪证”,当做根本无事发生。
可谁又能料想到,这杜凭生临到了了还要耍个花招——他跳窗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以至于楚临秋竟然只着中衣,随意披了件大氅便推门而出,冷不防与那发尾皆白的傻子视线对了个正着。
“九、九商......”
“莽夫,还不快滚过来?”
“我、我......楚......”萧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拼命眨巴眨巴睫毛,还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残雪,颤巍巍伸出手去隔空触碰那个仿佛隔了一层的“幻影”,如堕云端失魂落魄地问道,“是你在与我说话?还是萧某早已......入了那幽冥地府?咳咳......楚郎,你终于要原谅我了?”
“痴儿......痴儿啊!!!早知有那坦诚以告的捷径不走,却偏要绕着蜿蜒山路,何必?何苦?可见,这世间大抵还是自作聪明、吐丝自缚者多。哼!”
仙翁这番话算是把两个人一并骂进去了,当真是半分情面也无,字字见血。
楚临秋闻言倒是脸色未变,只倚着木门的上身缓缓向下滑落,似乎将要支持不住了。可萧岑却恍若醍醐灌顶,神智倏地清明了许多,他抖着唇眼睁睁看着老者自怀中掏出那纸和离书撕碎扬往空中,突然就起身踉跄了几步。
“蠢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还要老夫拿鞭子抽打你不成?”
而与此同时,楚临秋亦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子,朝他伸出双臂,并摇头叹息道,“我......站不住了......”
“九商!!!”
许是那人如风中蒲苇般倒下的身姿极大拨动了他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使得他心神巨震,想也不想便拾阶而上,试图用手接住。
可分明咫尺之距了,却仍忧心身上寒气凉着他,以至于站在门槛外,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踏上一步了。
番外:和离风波(四)
“我......我......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许是被狂喜彻底冲昏了头脑,萧岑说话间都有些颠三倒四的,令人忍俊不禁了。
他原是立在阶上手足无措,不多时竟又折返回去,扯着老丈的衣袖令其将楚临秋扶起来,而自己则一阵风似的从亭前消失。
谁也无从探知他去往何方,意欲何为。
直到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仙翁这才又见着,大将军换了套极为干爽的玄色常服,打南厢风风火火而来,到门槛处停下,直接俯身抄起楚临秋的膝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亲自送到床上,竟是谁来劝也不松手了。
“就这么瞧吧。老先生,他推门而出那阵儿,可曾受了寒气?”
“......”仙翁闻言,倒是狠狠瞪了一眼那正乐呵呵充当着肉垫的人,没好气道,“还算你小子有几分理智,知道去炉边把自己烤得暖烘烘的再来,没把寒气带到这间屋子。”
“好得很呢,你见这人已经舒服得都快睡过去了。”
“......”萧岑低头看去,果见楚临秋浑身放松倚靠在他怀中,头歪向一侧,狭长的凤目半开半阖,神情平静无波无澜,俨然一只被饲弄得十分餍足的小兽。
这样一副温馨安宁的场景,使得将军都忍不住勾唇笑了,他不由得将原本环住楚临秋的双臂更缩紧了些,良久后忽而叹息道,“楚郎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萧某无以为报,唯、唯有......将我的命拿去了......”
他趁楚临秋沉沉睡去万事不晓的时候,竟是当着老者的面把人扶躺下来,随即俯身吻了上去,并轻轻撬开他的唇齿,流连其间险些失了神智。
“好大人啊,打今儿个起,萧岑的身家性命咸属你一人了,不为社稷黎民,亦不为萧氏先祖......你要快些康健起来啊......这段时日清减不少,身上都无二两肉,往日珍藏的吉服,怕是得着人改一改尺寸了。”
“......”楚临秋在梦中似有所感,竟轻蹙了下眉心把头歪向外侧,正对着萧岑的方向。
大将军于是便就此跪坐在台阶上,痴痴凝视那张宛如古画里撕下来的容颜,俄而两行清泪竟簌簌而落。
这世间想必再没有一事,比“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还要折腾人了。
......
二人重归于好后,完全可用“如胶似漆”四字来形容,腻歪得令众人十足牙酸。萧岑非是必要,几乎不踏出那道槛儿,吃喝休憩全在屋内。
闲暇之余虽不言语,却自有一股默契在其中。譬如楚临秋只消朝架上瞥去几眼,很快便有人颠颠儿捧了一卷书过来,很是愉悦地笑着,就连眉目都染上了一层喜意,“上回看到哪儿了?你歇着,我念与你听!这天好不容易转晴,也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
“......”楚临秋不知这人在乐什么,便令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一瞬,随后悠悠道,“将军真是......半点也不嫌麻烦。罢了,罢了,就依你吧。”
于是萧岑就麻溜爬上了床,把人搂在怀里,随意摊开一页,这就假模假式地开口吟道,“咳......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忍顾......”
“忍顾鹊桥归路!大将军,你寻的这是什么书?”楚临秋整张脸都黑成了锅底,他几乎要劈手夺过被萧岑牢牢掌控住的物什,但却被人轻巧夺过。
“你不喜欢呐?那、那换一首......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干?拟把疏狂图一醉......”
“哟,将军这是怨上楚某了?倚栏听风,把酒言愁?亏你说得出来。您啊,还是出了这道门,再拿这些个缠绵词作,去讨好旁的什么王孙公子、世家娘子吧,我楚某人可消受不起。”
而今鲜少能获说许多话的机会,以至于楚临秋的心口就少不得有些憋闷。因此小半刻后,他便硬撑着从萧岑怀中起身,自顾自朝里侧躺好,并下了逐客令,“楚某有些疲累不便作陪,您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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