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回光返照之象?谢瑾白不胜酒力,沾杯即醉,便是日常误食了以酒为佐料的菜肴,都会面浮薄红,需要小憩片刻才能褪去酒意。往日应酬,萧子舒都会偷偷地谢瑾白杯中的换成茶水。今日宴席上,有一道醉虾,萧子舒发觉时,谢瑾白已是动了筷。谢瑾白方才面色泛红,闭目支颐着手肘小憩,外人只当谢瑾白是被小唐公子当众求娶的那股子孟浪给气着了,只有萧子舒知道主子是酒力发作了,需要尽快回去休息。往日,谢瑾白闭目小憩醒酒,萧子舒是万万不敢打扰的。可这次情况实在有点特殊,萧子舒不得不低声谏言道,主子,我们此次巡按淳安的任务,主要是奉天子之命,解决淳安水患问题。唐时茂乃是淳安知府,且听闻唐时茂只这一位嫡长子,若是唐小公子当真被打出个好歹来,唐时茂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唐小棠冒犯主子,死不足惜,只是眼下实在不宜同唐时茂闹得太僵。还请主子三思,且饶那唐小棠一命。谢瑾白心想,这回光返照,还当真有点意思。公明那般惜字如金的性子,竟成了话痨了。什么唐小公子,他何时识得什么唐小公子,倒是认识一个小唐大人。萧子舒的声音低低的,谢瑾白听了只觉昏昏欲睡,整个人都似是浮在半空,身体轻飘,神思渺然,心想这人之濒死倒没什么痛苦的,就是烦人了些,也便全然没去留意对方都说了些什么。萧子舒弯腰,贴耳同谢瑾白交谈,唐时茂不知萧子舒所言,却也多少猜到了多半是在为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求情。唐时茂趁机从镂空雕花矮几后头起身,他走至迎晖台的中央,弯腰拱手,对着谢瑾白一揖到底,谢大人,犬子无知,今后定严加管束,还请谢大人看在老朽薄面上,且饶了犬子这一回。事实上,便是萧子舒此时所言并非替他的嫡子小棠求情,唐时茂亦是顾不上了。在侍从的仗责下,趴在长凳上的小棠的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微弱。这孽障再不成器,也是他们唐家的血脉,且小妤生前只给他留了这个一个独苗,便是豁出去前程不要,他都不能让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在场的官员一个个喝茶的喝茶,甚至低头看起了自个儿衣袍服饰的花纹,装起了哑巴。十来号人,竟谁都没有肯站出来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说一句话。唐时茂平日为官自诩清高,从不肯参加他们的宴会,逢年过节也从不送礼,还将他们送到门上去的礼物给退了回来,在场的官员多少有点看其笑话的意思,最为重要的是,谢瑾白这位监察巡按尽管只有七品,却实实在在是个御前的大红人。听闻但凡是这位谢大人提的要求,天子没有不依的,得罪了这位谢大人,轻则丢官,重则举家被发配边疆。十年寒窗,一路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苦恨,方能一朝登科,进朝为官。在场的官员们又岂会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二人冒着丢官,乃至丢了性命的风险为唐小棠说情?更勿论,这位唐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哪个清馆刚喝了花酒,忽然闯到这儿来,不但大胆向谢瑾白示爱,还口称要谢瑾白嫁与他为妻,简直是要上天!谢瑾白迟迟未有表态,一帮同僚又装聋作哑,唐时茂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跟绝望。他眼圈泛红,咬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恳求谢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犬子这一回!唐时茂是彻底豁出去了这一张老脸了。只要这孽障此次能够平安,便是丢官他也认了,总归是不负他母亲生前对他的一情谊。无论是唐时茂,还是之前的萧子舒,他们在同谢瑾白说话时,均低垂着头,在场的官员唯恐一不小心便惹祸上身,更是一个个只差没有将脑袋直接按在胸口上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抬头,便会轻易捕捉到从来都唇角噙一抹风流笑意的年轻巡按此时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切切实实的震惊。矮几之下,谢瑾白做了一件他生前绝不会做的傻到冒泡的事情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求谢大人绕过犬子!唐时茂的头重重地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阿爹!不要,阿爹求求您,不要!唐小棠方才疼得昏了过去。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平日里总是背脊笔挺,除却跪拜天地从不肯轻易折腰的父亲,为自己下跪求情的这一幕。唐小棠双眸睁大,嘶哑地叫出声。少年嘶哑的嗓音,令谢瑾白倏地回过神。住手!两名侍从闻声,双双停了手。谢瑾白起身离开座位。他疾步走到唐小棠趴着的长凳前,左手倏地抬起他的脸。第3章遭罪淳安知府府衙后院,灯火通明。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后院其中一个厢房往外端出。房内传出一声声痛苦地、嘶哑的低吼声。距离谢瑾白开口免去唐小棠剩下的杖刑,唐时茂将其由朝晖楼带回,已是好几个时辰过去。期间,唐小棠几次因上药时需剐去身上坏肉疼得醒过来,又数次因为剧痛而昏厥。那一声声低吼,落入只隔着一障屏风的唐时茂、唐夫人以及兄长唐不期的耳中,无疑一把把锐利的刀子,刮得他们三人耳骨遽疼。唐夫人更是心疼得直落泪。母亲,您莫要太过忧心,小棠定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唐不期低声宽慰。唐夫人的贴身婢女聘婷贴心地递上素净的帕子。唐不期替母亲拿过了帕子。唐夫人将帕子拿在手中,却是顾不得擦,她彤红着眼,哽咽地道,我只恨不能身替,替棠儿免了此番这遭罪。期儿,我有悔啊。出门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谁曾想出了趟门,便,便早知如此,当时他吵着、闹着求我让他出门的时候,我便不该一时心软。我以为他只是又找他那些朋友玩儿去了,你也知道的,你弟弟平日里就喜欢玩儿,成天也不着家。谁能想这孩子这次竟这般胆大,摸进了你父亲的马车,随你父亲赴宴去了,以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先前我就听下人议论过,说是棠儿向外头的人打听那位谢巡按的事情,我未曾放心上,心想你弟弟纵然再顽劣,断不至连京城来的钦差都敢招惹。我后悔啊,后悔当时为何不看紧着他一些杜氏呜咽着,眼泪似断珠似的往下落。唐小棠是唐时茂亡妻俞氏所出,唐时茂同原配情思甚笃。唐小棠出了事,唐时茂本忧心不已,要是小棠此番出什么岔子,如此他即便是来日去到阴间亦是无颜面对亡妻。眼下听着杜氏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因为对唐小棠性命的忧心故而暂时被压下的,平日里对其顽劣行径的不满,以及得罪了谢瑾白那位当朝大红人的忧惧一起被勾了起来。论品阶,谢瑾白一个监察巡按不过是区区七品,品阶远在身为知府的从四品的他之下。只是那谢瑾白自天子尚未登基大统,还只是太子时便已深得天子之心,近年来更是风头无二。试问满朝文武,得罪了谢瑾白有几人能够善了的?他不怕丢官,怕只怕最后会因为这个孽障落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一个人也便罢了,若是连累兰儿母子二人都凭白丢了性命,断了唐家香火,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唐家的列祖列宗?!眼里的忧色顿时被愤怒所取代,唐时茂恨声道,是我平日里太骄纵这逆子了!等这逆子伤好,我定将他送去乡下别庄,去一去他身上的劣性,以免他再惹出什么祸端,累及全家!孩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棠儿此番能够化险为夷,平安度过此劫才好。唐夫人呜咽着,责怪了丈夫一句,又对着院子方向,口中念佛,双手合十朝空拜了拜。这等逆子,还不如死算了!死了我们全家也好落个清净,再不必担心那谢大人会因这逆子来找我们的麻烦!唐小棠再次从昏迷中痛醒,听见的便是父亲同杜氏的这段对话。他的眼神黯淡,牙关早已因为咬着嘴里的木棍而没了直觉,血水混着口水往外淌。是啊,这般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才好。为什么就没能死成呢?小公子,身子放松。手持刀片的大夫,哑着嗓子低声道。数个时辰专心的诊治,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大夫都已经处于一种极为疲惫的状态。只差把这最后一些连着骨头的坏肉给剜去,便可上药了。偏生唐小棠在这时转醒,又因为听了他父亲这一番话绷直着身体。剜去连着骨头的坏肉是一项非常精细的活,是关键中的关键,一个不慎,极为容易出岔子。伤者越是配合,才更顺利一些。大夫声音极低,可一直留意里头动静的唐夫人还是听见了。她不由地埋怨丈夫道,你看,孩子铁定是听见你说的气话了。要是当了真,这会儿指不定该有多伤心。唐时茂听见大夫同小儿子的说话声,心里头也是吃了一惊。他方才那一番言论本就是气话,哪里能想到偏巧就被小儿子给听了去,此时也难免心生懊恼。听了杜氏的埋怨,却仍嘴硬道,听见便听见了,怎的,他此番闯下这般大祸,我还说他不得了?!父亲,您少说几句吧。眼下还是小棠的安危最为重要。唐不期低声地劝着。唐时茂抿起了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像是过了一炷香之久,又像是过了几万年那么漫长。终于,里头传来哗哗的、净手的水声。婢女青鸾转过屏风,转告大夫的话,告诉大家,可近前探望了。杜氏、唐不期母子二人齐齐迎上去,杜氏关切地开口问道,孙大夫,怎么样,棠儿他唐时茂并未像妻子、儿子那样迎上去,只是目光直直地落在大夫的身上,分明也是在意儿子的安危的。这大夫面露犹豫之色,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唐夫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她的脑子乱成一片。唐不期看向大夫,眸色诚恳地代为父母问道,孙大夫有话不妨直言。闻言,大夫捻了捻须,这才缓缓地道出原委,是这样,唐小公子除却外伤,心肺亦因仗责的巨大受力有所受损。除此之外,伤口血肉见骨,只怕是伤及了根骨。外伤尚且好办,小公子年少,伤口好得快,外敷加以内服,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就能养回来。心肺的话,佐以滋补的药品,加上好好地卧床休息,也并非不能康健如初。唯有这腿,因伤及根骨,日后在行走上,只怕难免会,难免会难免会如何,大夫没有在往下说,满屋子的人竟也无一人敢往下追问。一时间针落可闻。窸窸窣窣,床上的青纱被一双苍白的手给费劲地掀开。鬓发皆湿透,眼光涣散,脸色苍白如被小鬼勾了魂的唐小棠,一双黝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大夫,沾着点点斑驳血渍的唇瓣一张一合。难免会如何?声音清和,语气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却又诡异地透着几分上位者才有的威严。众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太陌生,而且这种语气,根本不可能是性情跳脱的唐小棠发出的。众人尚觉奇怪,唐小棠却是在瞬间绷直了背脊,如受伤的鹿儿遇追捕的猛兽,甚至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发颤个不停。床旁高几上的烛火照出一道修长的人影,一袭湖蓝锦衫,头戴玉冠,腰间别着一把坠玉折扇的谢瑾白,从屏风那头将转而来,翩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第4章探望哒哒哒马蹄声响在泛着鳞色月光的青石板路。一辆外观宽敞,装饰清雅的马车,在淳安知府府衙门口停了下来。一道劲瘦的身影自马车跳下。落地站稳之后,那人隔着帘子,躬身对着马车之内的人禀报道,主子,淳安知府府衙到了。里头传出如没骨头似的慵懒男声,东西可都备上了?都备齐了,主子。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子,出现一张姝绝的男子面庞。年轻人将腰弯下,本该踩在他后背的那只脚却迟迟未曾踏上来。这些事,不是你该做的。萧子舒错愕地抬头,眉头微皱,神情有些凝重,主子,可是公明做错了什么?他是谢府的家奴,幸得主子垂青将他调到身边伺候,这些事情原就是他应该做的,主子为何会有眼下这番言论?起身,把腰背挺直些。萧子舒依言照做,将弯腰的后背挺直,眉头却拧得更深了。身子轻盈凌空,越过萧子舒,谢瑾白双足轻巧地落地。去把东西捎上,走吧。抽出腰间折扇,扇柄娴熟地在掌心一敲,谢瑾白转过头对萧子舒吩咐道说罢,径自迈步朝府衙走去。萧子舒忙收回神思,转身去将马车上东西给卸下,跟了上去。请问公子贵姓?可有府上名帖?但凡是给管家看门守职的,大都很是有那么些眼力劲。
停在院门前的这辆马车,宽敞精致,一看便知道来人身份非富即贵,且谢瑾白身上世家公子的超凡气度亦是一眼便能瞧得出来,故而站在门口的两位府衙门吏对其甚为客气。出门得匆忙,未曾携带名帖。有劳二位前去通报一声,只说颖阳谢怀瑜来访。谢,谢怀瑜?那位自京都而来,由圣上钦点,便是老爷见了都得礼让三分的监察巡按么?!竟,这般年轻?谢大人稍等。其中一位门吏连忙进去传话。不一会儿,从里头出来一位提着灯笼的老者。见到候在门口的谢瑾白,老者三步并两步,忙躬身走上前,对其诚惶诚恐地拱手行礼。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