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邱福,乃是府中管家,见过谢大人。按说谢巡按来访,小的们是万万不敢拒的。只是我们小公子今日纵马,意外从马背摔下,受了重伤,便是到了现在大夫都还在小公子房中为其看诊。我们老爷此时怕是无心见客。还请谢大人海涵。外人不知,谢瑾白又如何不知,唐小棠哪里是意外自马背摔下重伤,分明是被他下令挨了板子。管家说是纵马意外而伤,想来是唐时茂对府中上下有所隐瞒,无外乎是为了顾念唐小公子以及唐家上下的颜面罢了。儿子身为男子,却对同样身为男子的他那样的场合大胆求娶,为此还遭了他一顿毒打,换作他是唐时茂,也不会对底下的人道出实情,凭白叫人看了笑话。实不相瞒,谢某此次前来,并非是为探访唐知府而来,恰是为探望唐小公子而来。有劳管家在前面带下路。管家愕然。竟不是来找老爷的,反倒是来探望小公子的。奇了怪了。小公子何曾认得这等贵人了?邱管家,请。未等邱管家想个明白,谢瑾白唇角微扬,已做出了个请的姿势。小的惶恐,大人您折煞小人了!邱福又是躬身,又是作揖。谢瑾白言以至此,邱福一个小小知府管家,哪里再敢推诿。别无选择,邱福只好提着手中的青纱灯笼,走在前头带路。淳安地方虽不若京都颍阳富庶,可到底是鱼米之乡,税收较丰,府衙建造因此也颇为阔派,只是因为天黑,周遭景物都瞧不太真切,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大堂是知府审理犯人的地方,二堂是知府以及官署们办公的地方。过了大堂,二堂,第三进的宽阔院落,才是知府以及家眷、婢女、仆役一干人等所住的地方。若是平头百姓第一次进这知府,只怕会被这府衙的庄严跟气阔所骇住。对于相府出身的谢瑾白而言,便是皇宫大内都来去自如,区区一个知府府衙自是不会看在眼里。不说是谢瑾白,就算是萧子舒,进了庄严的知府府衙,也未露出任何惊奇神色,仅仅只是沉稳地捧着礼盒,目不斜视地跟在主子的后头。管家暗中观察主仆二人神色,心里不由暗暗叹服。不愧是京师里来的人,气度果是不同。啊经过一片花木扶疏的林子,一声沙哑的惨叫声忽地划破寂静的宅院。可怜见的,小公子怕是又生生被痛醒了。管家心疼地低喃了一句。他将灯笼提高,照着院子里的小路,转过身对谢瑾白低声地请示道,大人,过了这个院子,前面便是小公子的住处了。请容许小人前去通报一声。且慢。闻言,邱福顿住脚步。他回过身,不解地看着谢瑾白。谢瑾白却是未再开口。他立在一株海棠树下,面向灯火最为通明的那间房间。方才那声凄厉的惨叫声恰是从那里发出。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相继端出盛着水的水盆,夜色中可见发暗的血色。继续有惨叫声间断地从房内传出。声音逐渐地微弱,又忽而拔高,却是一次比一次暗哑。听着小主子揪心的喊叫声,邱福抬手无声地以袖子拭泪。邱福不忍再听下去。可这位谢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无端端地不肯再往前走了,他亦不敢做主前去禀报家主。这般苦等着,简直像是在受刑。邱福不明白谢瑾白为何忽然停住,便是萧子舒对主子此举亦是大惑不解。事实上,自主仆二人从晖楼回到所下榻的驿站,萧子舒便觉得主子有些不大对劲。先是一个人在房中待了半日,下令概不见客,也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晚膳亦不见宣人进去伺候。天黑时方从屋内而出,身上的衣服已换过。所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置办一些现在马车上的这些东西。之后,没有任何征兆,忽然提出要前来淳安府衙唐小棠孟浪在先,不但当着一众官员的面,示爱主子,还放肆到声称要娶主子为妻,实是无礼至极!若不是主子此次淳安之行有公务在身,在朝晖楼他是断不会为唐小棠这样的公子哥求情半句的。当时饶了唐小棠性命完全是顾念大局。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按照主子以往的性子,唐小棠这样的浪荡子打了便打了,过后也决计不会将这号人物给放在心上,何曾还会专门来这一趟?主子极为不耐等候。以往便是天子召见,从来也是轻易不会让主子在外等候,像眼下这般,无端伫立在人院子里,一站就半个多时辰这种事情,在以往根本不会发生!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除却偶有的几次喊叫,其余均只剩细碎的、虚弱的□□。渐渐地,有谈话声从屋内传出。四下寂静唐夫人的啜泣声,唐时茂那句陡然拔高的这等逆子,还不如死算了!死了我们全家也好落个清净,再不必担心那谢怀瑜会因这逆子来找我们的麻烦的愤怒言论,唐不期低声劝解二位长辈的声音,皆一字不落地落入院子里三人的二中。听见谢怀瑜这三个字,管家大吃一惊,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在地。小公子这一身的伤竟同这位谢大人有所牵连么?他一个知府管家,自是不敢多嘴去问的,既担心谢瑾白当真是来找小公子麻烦的,又不敢擅自做主去通报,唯有继续候着,一颗心像被是丢入烈火烹油中,可谓是无限煎熬。管家偷觑海棠树下那位,但见这位年轻的监察巡按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面向小公子的房间,又因着花影的缘故,实在瞧不出对方脸上的神色。忽地,管家感觉到有一道极为冷冽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萧子舒充满警告意味的冰冷眼神,目光一缩,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再不敢乱瞟乱看。海棠树下,谢瑾白身形微动。在管家同萧子舒二人惊诧的目光中,谢瑾白抬脚,朝唐小棠所在的厢房走去。第5章碰触谢瑾白的出现,令房内众人均是吃了一惊。请问这位公子是?唐不期话音刚落,唐时茂已极为吃惊地唤出了声,谢怀瑜?!唐知府惊讶地连官场之礼都没能顾得上,直接以谢瑾白的字称呼之,可见对于谢瑾白的出现之惊讶。谢瑾白连个余光都没分给唐知府,更不要说屋子里其他的人了。手中扇柄朝大夫虚空点了点,风流的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大夫道,大夫,还请将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给说下去。他这腿伤及根骨,日后在行走上只怕难免会如何?瞧这位公子衣着、气质皆为不俗,且听唐知府的语气,与这位公子分明也是相识的。到底涉及主人家私密,大夫未敢冒然言答,只好求助地看向唐时茂。唐时茂面色难看,狠狠地瞪了眼跟在谢瑾白身后的管家邱福。为何外人来了也没有通报一声?!收到家主责备的眼神,管家有心解释,可眼下哪里是解释的时候?邱福苦着个脸,唯唯地将脑袋垂下去。唐时茂恨恨,当着谢瑾白的面,不好发作,只好且忍着。唐时茂极为不甘地,沉默地朝大夫几不可见地将头一点。大夫这才语气沉重而又低缓地道,小公子伤及根骨,日后,走路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只怕是再难恢复如初,难免会,难免会不良于行。唐时茂眼前一黑。唐夫人更是当场昏厥了过去。亏得丫鬟聘婷机灵,及时扶住了主母。唐时茂连忙吩咐婢女扶夫人到一旁的梨花木椅上休息。一屋子的人又是灌茶水,又是掐人中的,唐夫人才幽幽转醒。杜氏醒来,看见眼前围着的一堆的人,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大家,当她的视线扫过大夫的时候,眸子当即瞪大。她激动地扯住大夫的衣角,大夫,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啊!只要您能够治好棠儿,不管需要多名贵的药材,都不打紧。哪怕是明天就要去大街上要饭,我们也绝不后悔!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说着,唐夫人便欲要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大夫跪拜下去,慌得大夫连忙后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唐不期连忙将母亲扶住,母亲,您别这样,大夫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棠儿的。是啊,夫人,大公子所言甚是。医治患者,本就是医者分内之事。夫人大可放心,老夫定当全力医治小公子。您折煞老夫了,快快请起!大夫忙拱手还礼。唐时茂亦是被妻子这番言行所打动,他扶住杜氏的肩膀,眼圈发红地道,先起身吧,夫人。为夫知道,你有心了。杜氏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我可怜的棠儿。他今年才十六岁啊,他连十七岁生辰都还没过呢!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老天爷唐时茂圈住杜氏肩膀的手臂一点一点圈紧。棠儿并非兰儿所出,兰儿却能够一直视为己出。他何德何能,能娶此良妻?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一道清和沁着凉意的声音懒懒地响起。如同冰块倒进了煮沸的锅水里,杜氏尖利的哭嚷声戛然而止。犹如忽然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杜氏面庞涨红,她瞪着双细长的丹凤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么无礼又粗鲁的话语会从眼前这位体态风流,面容俊俏的郎君口中说出。谢瑾白一句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猛地令唐时茂意识到,棠儿性命无忧,妻子这般哭嚷确是太不吉利。唐时茂脸色乍红乍青,揽着杜氏肩膀的那只手臂忽然犹如火灼一般,想要放下又生怕这个动作太过突兀,继续搂着,又觉得手臂火烧火燎,疼痛能耐。杜氏尖着嗓子,终于想到要问谢瑾白的来意,你,你是何人?竟胆敢擅闯我知府府杜氏是农家女出身,纵然梅开二度,嫁给唐时茂之后,这些年也没少参加官太太们之间的宴会,言行一改过去嫁与农家户的鄙陋,衣着、出行也均是官太太的行头,算是彻底改头换面了。可人呐,这骨子里的见识修养,又岂是金银能够堆出来的?唐不期同大夫都瞧出谢瑾白身份不俗,故而哪怕这位突然闯入房内,他们二人都对其以礼相待,杜氏当惯了官太太,总是鼻孔里瞧人,带着一股子凌人盛气,对于谢瑾白质问道。儿子已将这位谢巡按切切实实地得罪了一回,要是妻子再惹怒于这位谢巡按,那他们唐家也就完了!思及此,唐时茂铁青着脸色,大声地打断了杜氏未说完的话,夫人,不得对谢巡按无礼!唐时茂陡然扬高了音量,杜兰生生被唬了一跳。自成婚以来,杜兰何曾被丈夫这般吼过,还是当着儿子、婢女以及大夫、外人的面?谢,谢巡按?这淳安地界,除却那位京都来的监察巡按,还有哪位能够被称之为巡按大人的?杜氏到底不至于太蠢,她没有因为受了此番委屈便撒泼发作,听见谢巡按这三个字,便当即辨认出了谢瑾白的身份。她噗通双膝跪在了地上,对着谢瑾白磕了一记响头,是官妇有眼无珠,还请谢大人恕罪!谢瑾白两辈子混迹于官场,什么人没有见过?杜氏这样的段位,也就只能哄骗哄骗唐时茂这样子的傻叉。不是扮慈母么?本大人便成全你罢。谢瑾白唇角勾唇。杜氏抬头,不经意间瞥见谢瑾白唇边的这抹笑意,身子冷不伶仃地打了个激灵,连忙重新将头低下去,身体抖个不停。谢瑾白再懒得理会跪在地上的杜氏,他转头看向大夫,他的腿疾,医得好么?回大人的话,医者仁心,小的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小公子这腿伤及根骨,外伤好医,但若是要恢复如初,小的所学有限,恐谢瑾白噢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下了定论,你功夫不到家,医不好他。这,这一般人自称所学有限,乃是自谦,哪里就是当真认为自己功夫不到家的意思?可怜见的,六十多岁的老者,被谢巡按这一通抢白,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偏偏碍于谢瑾白官家的身份,不敢为自己辩驳一二。谢瑾白忽然抬脚,往屏风那头走去,径自走向床榻,撩起床上的青慢,对着趴在被褥上的小人儿道,都听见了?你这腿,便是治好了,也要落个残疾的毛病。众人先是一愣,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想起重伤在塌的唐小棠来。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唐时茂。他的妻子还在地上跪着,眼下又对他的嫡子出言无状!谢怀瑜,你欺人太甚!
唐时茂疾步转过屏风,他忍着心中的怒气,目光直直地看向谢瑾白,谢大人,你这是何意?谢瑾白径自在床畔坐了下来。听出是谢瑾白的声音,面朝床榻里头的唐小棠抓住被褥的双手手指骨节泛白,身子亦是不受控制地发颤。他此番遭此刮骨剜肉之罪,全是拜眼前之人所赐,见了谢瑾白这个罪魁祸首,如何能不惊惧、慌乱?忽地,颊边传来一股沁着冷香的肌肤触碰。唐小棠被冻了一个哆嗦。怔愣的功夫,脑袋已经被扳着强行换了个朝向。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印着清风绿竹的湖绿绸衫,视线往上,是谢瑾白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唐小棠陡然瞪圆了一双猫眼。因着发鬓被汗水给浸湿,发缕都贴在了颊边,分明是狼狈的,可少年相貌实在太过讨喜,尤其是那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又大又圆,宛若受惊的小鹿儿,惹人怜爱。自朝晖楼见到公明,以为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回驿站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个时辰,对于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谢瑾白始终难以全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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