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辈子,这还是谢怀瑜头一回替人手把手地脱衣,穿衣,拭发。他不是个女子,不知当娘亲是个什么体验。这回倒是切实地感受了一把捡了一个便宜儿子,当了一回便宜爹的滋味。在替小公子穿上亵裤时,视线扫过小公子腰部以下。那日被杖责落下的疤已好得七七八八,结了一层层,错落的浅浅的,粉色的痂。只要再坚持涂上一阵子那续筋生肌膏,等这层粉色的疤痕脱落,皮肤自滑腻如初。外伤易愈。小公子至今腿疾仍时不时发作,想来那一盒续筋生肌药膏只能祛除他身上的疤痕,若是要根治腿疾恐怕,还得需再多一盒续筋生肌药膏才行。娘亲,娘亲小公子还在呓语。谢怀瑜披着僧袍,敞着衣襟,踱步回床边。唤声爹来听听?微凉的指尖戳上小公子的脸蛋。刚刚还只是要人小公子唤他哥哥,这会儿更过分,只是给人穿个衣,便要当人爹爹了。刚要收回的手被用力攥住。阿娘,别走,阿娘,别走,别走,小公子抓过谢怀瑜的手,放在颊边,他的双眸紧闭,蜷缩着身子,蠕动着唇瓣,一声一声地唤着娘亲。阿娘,不要离开糖果儿,不要,不要糖果儿?谢怀瑜眸中掠过一抹微讶。想起季云绯称呼小公子为糖果儿时,小公子脸上显而易见的不高兴。所以,糖果儿是已经去世的娘亲所取的乳名么?娘亲,娘亲,别走,不要丢下糖果儿,娘亲,娘亲嗯,不走。糖果儿,乖,睡吧。萧子舒搬了张椅子,坐在离床榻最远来的门边,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门外吵吵嚷嚷,奈何萧子舒耳力太好。在门外一片吵嚷声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屏风那头传来的自家主子温柔的安抚声。一个失神,锋利的匕首擦破他的指尖,划出一道血痕。萧子舒狠狠地闭了闭眼。他想,他是真的需要静静。杜氏身上只披了件里衣,便连同婢女娉婷一起,主仆二人被萧子舒请出了房间。得益于清莲先前的那几嗓子,住在隔壁僧房的几个官太太,官家公子、小姐,听见动静,全出来了。唐夫人,您这是哎哟。唐夫人,您怎么,您怎么穿成这样便出来了?天啦!唐夫人您,您好歹披件外衫再出来啊!脸皮薄的官家小姐们早已羞红着脸,躲回了屋子里去。官家公子们亦是一脸错愕,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赶忙转过身,回屋的回屋,外出的外出。几位夫人太太可就没这般含蓄了。在瞧见只穿着里衣,露肚兜,还是红色牡丹花色,形容狼狈的杜氏,是又惊讶错愕,又觉得滑稽好笑。娉婷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夫人披上。杜氏双手指尖紧紧地揪住外衫的衣领,她一时忘了要她往日里塑造的温良和善的形象,狠狠地戳着婢女的额头,尖着嗓子道,死丫头,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老爷过来,派人去找老爷过来啊!她这副泼妇的态势,令在场几个官家太太们是错愕不已。娘亲,这位便是您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温柔和善的唐夫人么?不远处,僧舍回廊下,一名蒙着浅青面纱的女子,低声地询问边上身穿深绿褙子,浅绿绸衫,相貌温婉的妇人。妇人面露尴尬,我,这章儿,娘亲早年见过的唐夫人,并,并不是这样的呀!女子眉心微蹙,轻声道,知人知面难知心。唐家恐非良配。女儿同唐家的这门亲事,还请母亲同父亲大人能够再多加考虑。妇人听后,深深叹了口气,若是我们兴远侯府,还是当年颍阳的兴远侯府,不过由一介妾侍升抬为平妻的杜氏的求娶,我同你父亲又岂能应下这门亲事?可你也知道,这兴远侯府到了你父亲这儿,只余一个好听的名头。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的官宦商贾之家。我们侯府是没落了,可唐复荣这些年官运一直不错,加上他那位早逝的原配俞氏母家在颍阳的关系,过几年或许会被升为京官为未可知,届时我们嫡系这一支脉或许能借助唐家之势重回颍阳。是以,早年唐夫人遣冰人向我们提亲时,我跟你父亲再三权衡,也便允了。我知唐不期庶子的身份配你是委屈你了,杜氏若又是这般品性可章儿,此番唐复荣排除众议,同那谢怀瑜二人强行将城中百姓迁到各处安全之处,不知挽救多少性命。此等政绩,那谢怀瑜回到颍阳定然会升官加赏不说,唐复荣的官位定然也会有大调动。好孩子,你先别急。待城中洪水褪去,回到家中,我再同你父亲还有祖父母再好好商议商议。嗯?妇人拉过女儿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女子眉心越发蹙起,敛着一双剪剪水眸,低低地道,女儿听说,唐家还有一个嫡长子兴远侯夫人忙环顾左右,见周遭之人注意力全在那杜氏身上,并无人注意到她们母女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尽管如此,生性谨慎的她还是拽着女儿回了屋。她关好房门,方才拉过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吾儿,你方才说的什么傻话?那唐家嫡长子好慕男风,你又不是不知晓。唐未眠在朝晖楼求娶那位谢巡按一事,淳安城几人不知?何况,那唐逢君虽是庶出,可如今已是秀才,今年便要参加秋闱科考,一旦顺利中举,前途敞亮。
再说那唐未眠,自小纨绔成性,只知吃喝玩乐,就因为一个杜氏,你便要弃了哥哥那块璞玉,去捡弟弟那块顽石,这赔本的买卖也不是这般做的。再者,也没有退掉同哥哥的婚事,同弟弟结婚的道理。梁慕瑶自小聪慧,是老侯爷最为喜爱的孙女。老侯爷长恨这位嫡长孙女不是男儿身,否则定能复兴兴远侯府。梁慕瑶自幼便受祖父兴远侯爷亲自教导,熟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又经常听祖父提及昔年兴远侯府全盛时在京都颍阳是何等光景,学识同眼界远非一些闺门千金能比,胜过一般男儿不说,较之母亲姜氏亦是有她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她摘了面上青纱,露出一张清秀婉约的姣好脸蛋,神色淡淡地道,唐小公子喜欢男子又如何?唐家不会允许他当真娶一个男子进门,至多只能允许他蓄个娈童在身边罢了。不说那些个官家子弟,富贾巨商,便是民间稍稍富裕一些的百姓之家,哪个不是三妻六妾?一个女子若是想一辈子只跟自己的男人长长久久,何其难?要与六个妾侍一起服侍丈夫的兴远侯夫人沉默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从来都是世间痴心女子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罢了。男儿们哪个不是盼着三妻四妾,儿孙满堂?梁慕瑶反握住母亲的手,娘亲,在女儿看来,唐小公子好慕男风也没什么不好。较之女子,男子不能生育,正妻也便不会有子嗣的威胁。而且,女儿听说,那唐小公子也并非自小便顽劣不堪,至少在唐知府原配,也就是唐小公子生母俞氏在世时,小公子甚为机灵聪颖。想来是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若是能娶一良妻,悉心引导,他日成就未必就再在那唐公子之下。最为重要的是,母亲莫要忘了,唐时茂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除却他自己能力尚佳,其中少不得颍阳俞府的帮扶。唐时茂的妻舅俞六逸如今已然升为国子监祭酒,掌天下诸子门生。反观那杜氏的母族,不过是一个僻壤乡间粗鄙农家之女。一个母族不过是山野村人之家,一个母族乃是颍阳俞家,若届时兄弟二人同样走上仕途,母亲认为何人前程更为远大?唐未眠性情顽劣,生母早夭,他本人又喜好男风,故而兴远侯府从未将其纳入择婿人选。梁慕瑶忽然有此一问,兴远侯夫人是着实被问住了。梁慕瑶仔细观察母亲神色,见母亲似乎隐隐有被说动之势,复又继续道,母亲可曾想过,若是我们侯府当真凭借唐家关系,顺利重回颍阳。得知女儿身为侯府嫡长孙女下嫁一个庶长子为妻,届时我们侯府颜面将置于何地?在颍阳又如何能抬得起头来?再则,按说秋闱科考在即,唐家要做的应当是尽可能地让唐大公子安心备考,却为何在数月前忽然提出要将婚期提前?是否担心唐家大公子在科考中失利,名次不佳,故而早早定下婚期,以免徒增变故?这这两个问题均是兴远侯夫人未曾想过的,故而又是一时语塞。可心下已然动摇了。当初唐家上门求亲,只言为唐家长公子求亲,可未曾言明到底是嫡长子,还是庶长子。婚期虽是两家商议着定下来了,可外人到底不知女儿是唐家哪位公子成婚。届时将庶长子换成嫡长子纤长的睫毛垂覆而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野心,梁慕瑶柔声道,女儿私以为,未必不可。如同梁慕瑶所说,唐、梁两家婚事虽一定下,可因为老侯爷始终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的缘故,故而以唐不期科考在即,婚事不宜大操大办唯由,不许唐家太过声张,兴远侯府也一直未将婚事对外去说。想到那杜氏今日在众人面前的丑态,兴远侯夫人已然有了决断。或许,当真未必不可?可临时变却新郎官这样的大事她一人终究是做不了主。此事此事干系重大,便是母亲同意了。你父亲,还有你爷爷未必会同祖父那里交由女儿去说服,倒是父亲似乎颇为欣赏唐公子,到时恐会极力反对。届时若是女儿成功说服祖父,父亲那里便交给母亲了。事关女儿终生幸福,乃至整个侯府的兴衰荣辱,兴远侯夫人犹豫再三,末了,深深叹了口气,到时母亲竭力试一试吧。不过,章儿,你可真想好了?真要退了同哥哥的婚事,改嫁弟弟?唐小公子母舅一族固然可攀附,可万一那小公子是个扶不起的,岂不是平白误了你的终生?唐未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又如何?到时只要女儿顺利怀上孩儿,诞下唐家嫡长子,俞家外孙,还愁在颍阳无立足之地么?梁慕瑶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将兴远侯夫人余下的顾虑全部打消。她欣慰地望着自家的女儿,女儿,还是你想得长远。梁慕瑶低下白皙的脖颈,露出一抹娇羞的笑意,眸中却闪过一抹精光。老爷,您一定要为妾身讨回公道啊!老爷娉婷听从主母的吩咐,急忙前去找老爷回来。唐时茂听说他跟杜氏所住的僧房闯入三名陌生男子,还将主仆三人赶出房间,霸占了僧房,吃惊之余自是怒火中烧。唐时茂带着随身衙役一起匆忙赶回后院僧舍。那杜氏见了丈夫,哭着奔入丈夫怀中。唐时茂见杜氏身上披着婢女衣衫,里头只穿一件里衣,甚至隐约可见牡丹花色的肚兜已是尴尬非常,又见杜氏年过四旬,还学那娇俏女儿家,扑入他怀中嘤嘤泣泣,面薄如他,自是更为尴尬。此时,他终于明白他一路赶回僧舍的路上,为何众人见了他不是掩袖偷笑,便是对着他指指点点。夫妻本是一体。杜氏失了颜面,何异于掌掴他的耳光?唐时茂对杜氏稍加安抚后,她按住杜氏肩膀,稍稍将人拉开一些,我听说有歹人擅闯你我僧房。眼下呢?那三人可还在里头?杜氏此番是当真受了刺激。想她自小要强,成为知府夫人之后,更是顺风顺水,何曾像今日这般出这么大的丑,受这番□□?她尖着嗓子嚎哭着,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老爷,您一定要为切身做主啊,老爷!老爷,还是先差人进去探看一二吧。贼人是否还在房中,差人进去一探便知晓了,若是已经逃脱,也好差人去追。娉婷在一旁小声地建议道。唐时茂听从了婢女的建议。他当即对身后几名衙役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看那三个歹人是否还在房中,若是还在,务必将人擒住!老夫倒是要看看,看是何人这般胆大,竟欺到我知府家眷身上!是!衙役们抱拳领命,谨慎地向僧房靠近。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杜氏见房门打开,对衙役尖声命令道,快,快将贼人拿下!拿下!萧子舒那张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庞出现在门后。杜氏没有认出只见过一次面的萧子舒来,唐时茂却是不可能认不得。他当即大喝一声住手。在衙役们纷纷停下之后,他吃惊地看向站在门口的萧子舒,萧侍卫,怎,怎么是你?萧子舒是谢怀瑜的贴身侍从。若是所谓擅闯他跟杜氏僧舍的三名歹人其中一人是萧子舒,那其他两人莫,莫不是那消失不见的谢怀瑜以及被谢怀瑜抱走的棠儿?唐时茂当即就要进去看个究竟,被萧子舒给拦了下来,唐知府请留步。围观者众,唐时茂不愿将事情闹大,他压低音量,请问萧侍卫,里头之人可是唐知府请回。萧子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房门当着唐时茂的面,再次被关上。若不是唐时茂后退及时,险些鼻子都要被门给夹到了。唐时茂铁青了脸色,可偏偏棠儿很有可能也在里头。若是他现在带人硬闯进去,谢怀瑜一个从颍阳来的京官,等在淳安的政事告以段落,过一阵子便要回京述职,自是可以不在乎名声,他却不得不为棠儿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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