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棠本就咬牙才勉强撑住身形。唐时茂这一记耳光,直接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身形摇晃,身子重重地跌向回廊圆柱。随后赶至的惊蛰撞见这一幕,慌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不说是惊蛰,便是唐时茂自己,也因这甩出去的一巴掌的动静而楞了楞神。从小到大,不管唐小棠多顽劣淘气,出于对已故爱妻的愧疚,唐时茂至多罚嫡子跪祖宗排位,从未舍得动手儿子哪怕半根手指头。此次是当真被气着了。他怔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眼底泛着疑惑,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明明未曾如何用力,为何小儿子便摔在了地上。因听了谢瑾白吩咐,暗中跟了上来的萧子舒见到这一幕,眉头微皱。他都瞧得出唐家这个小公子双腿不适,行走困难,全凭一口气撑着,唐时茂这个当爹的,难道半点没有发觉?竟还下那么重的手。因着谢怀瑜只是下令要他跟上父子二人,并未吩咐其他,故而萧子舒也只是在暗中看着,并未出手相助。惊蛰!唐时茂微显慌张地高声喊着贴身小厮惊蛰的名字。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的惊蛰,此时连忙上前几步,老爷有何吩咐?掌掴过儿子掌心的那只手发颤,发麻至生疼。唐时茂将这颤抖的手藏到身后,对惊蛰冷声吩咐道,即刻起,你跟在小公子身边。不许小公子乱跑,尤其是不准他再去打扰谢巡按,听见了吗?惊蛰吃了一惊。莫非少爷此次挨打,同那谢巡按有关么?是,老爷。唐时茂步伐略显慌张地走了。因着唐时茂是往他这个方向走来,未避免被发现,萧子舒悄身折回。萧子舒回到房间。但见主子懒懒地倚在床畔,手里又一次把玩着那个那日从颍阳寄来的青色流云纹瓷盒。萧子舒再一次茫然了。他不明白,明明主子对那位难以忘情,却又为何同那唐小公子那般特殊?莫不是当真仅仅只是将那唐小公子当成一时的消遣?不,这个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因为主子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回来了?听见脚步声,谢瑾白抬起头。萧子舒上前,将方才在回廊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噢,知道了。萧子舒以为主子多少会说些什么,哪曾想谢瑾白听后,仅点了点头,再无其它反应。一时间,萧子舒糊涂了。主子到底是在意那唐小公子,还是,并不在意?若是不在意,为何要在唐家父子离开房间时,要特意吩咐他跟上去?若是在意为何听闻唐小公子被其父掌掴,亦并无太大反应?棠儿,这是这是怎么了?青鸾,娉婷,快,过来帮忙扶小公子去那边布毡上休息。杜氏赶在唐小棠同惊蛰主仆二人回大殿之前,赶回到大殿。见到被惊蛰负在背上的唐小棠,杜氏故作关切地疾步走上前,并且喊来青鸾同娉婷两个丫鬟。青鸾因为一整日未曾见到小公子,这会儿正担心地不行,娉婷正在宽慰她。听见杜氏的声音,青鸾同娉婷两人停止了谈话,忙一同走上前。公子,您这一整日都哪里去了?老爷找了您一整青鸾将小公子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扭过头,便跟小公子红肿的那半边脸对了个正着。青鸾剩下的话也便戛然而止。娉婷奇怪青鸾的反常,一抬头,也便瞧见了小公子脸上的巴掌红印,亦是吃了一惊。两人都是柔顺的性子,便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扶着小公子到一旁她们事先铺好的布毡上休息。唐小棠身上的僧衣太过扎眼。杜氏一眼,便注意到唐小棠身上的那套绛紫绸衫已被换过。在她去换衫的功夫,她命清莲替她看着那间屋子,清莲告知房中并无人出来过。房中一共只有三人,如果确定那个怀抱着棠儿之人的是那位谢巡按,那么那个拿刀指着她的人定然便是跟在谢怀瑜身旁的那个随从了。那么,棠唐未眠身上的绸衫是谁换的,答案已是不言而喻。杜氏没想到,她这个继子竟当真这般有能耐,勾搭上了谢怀瑜,不过那又如何呢?谢怀瑜是皇帝的人。难不成,他还会未来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公子,去开罪皇帝么?佯装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的僧衣,她走上前,惊讶地问道,棠儿,你的衣衫如何换过了?你身上的僧衣哪来的?
唐小棠从山道被谢瑾白一路抱回寺庙这件事,当时许多百姓都瞧见了。回到寺庙,还不乏有人在讨论这件事的。之后,唐时茂派人四处探听小公子下落,似乎并未将人寻到。眼下,消失了大半日的唐小公子由府内家中小厮背着回来,身上又换了件干净衣衫,还是僧衣,很难不惹人联想。时下临近晚膳时间,百姓大都聚在殿内。杜氏音量不算高,却也不低。一时间,窃语纷纷。嚯!难不成小公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将言姓巡按那朵娇花给摘下了?有人兴致勃勃地扬高音量。有人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不对吧?这摘花的是小公子,那那怎么也不是小公子走不了路啊。哈哈哈哈!先前说话的那一位一听便是有丰富床笫经验的,惹得大殿内其他汉子相继粗鲁地大笑起来。知府府衙的丫鬟,家丁们听了愤怒不已,可也只能干瞪眼,生闷气,什么都做不了。百姓们并未指名道姓,若是他们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极为招人不快不说,反而等于直接承认了近日在各大酒肆极为盛传的所谓的前朝趣闻轶事里头,求娶一位言姓巡按的小公子,便是他们公子。反而容易让小公子沦为笑柄。未出嫁的姑娘臊红了脸,已出嫁的年轻妇人捂住自家小孩儿耳朵。大娘们可没这么好的脾性,直接撩着嗓子开骂,哪个不要脸的污虫浪汉,当着一屋子妇人小孩的面撩卵扯诞。有本事直接到那位谢巡按面前说去啊!到人唐小公子面前去说啊!在这儿学那鸟货叽叽喳喳,啾啾呜呜,还觉得自己能耐是吧?可不就觉得自己能耐呢么。要不要老娘揪着你们耳朵,让你们去谢巡按同小公子面前说个敞快,说个尽兴啊!大娘们的声音又尖声,又高亢,直接将汉子们的声音给盖了过去不说,更是直接将什么言姓巡按,小公子称号点破,让那些个汉子好不尴尬难堪。淳安民风开化,妇人们能顶半边天,淳安男子们普遍哪里敢招惹?兴许淳安喜好男风,同本地妇人太过彪悍有关亦为未可知。总之,大娘们这么一嚷嚷,大殿里的污眼浪语当即消失大半。便是还有人议论,也是十分小声,再不敢在言语上太过出格。唐小棠只双手环住自己的双膝,垂着眉眼,他对杜氏的发问以及周遭的哄笑声置若罔闻,不言不语,当真就跟那入了定的小沙弥似的,就那样抱膝坐着。青鸾担忧极了。公子到底怎么了?杜氏有心要唐小棠也尝一尝她今日所遭受的那一番屈辱。哪知,唐小棠就跟木桩似的,全然不给任何反应。杜氏今日因唐小棠出了那般大的丑,她如何肯善罢甘休?杜氏屈膝,在唐小棠面前蹲下,面色凝重地问道,棠儿,到底出了何事?可是可是那人欺负了你?周围不知又有多少双耳朵悄然竖起。惊蛰面露着急之色。他唯恐夫人再问下去,瞧见小公子同谢巡按之间的事可就当真再遮掩不住了,可他熟知夫人性子,若是此时冒然出声,定然没好果子吃,故而也只能垂手站在一旁干着急。恰好,梆声响起,是府衙统一派粥的时间到了。惊蛰终于松了口气。青鸾排队,去领了粥回来。少爷,肚子饿不饿,可要吃点粥?青鸾将粥吹热,递到唐小棠唇边。昨日好多百姓是临时上山,便是衙役通知了百姓,山上前要将干粮给带上,可那么多人总有人忘记了,又或者是在山上途中不小心遗失了,或者是有些贫户家里是没有多余的粮食的。这么多人,若是吃的问题不能很好解决,随时都会出问题。幸得谢瑾白思虑周全,在唐时茂山上之前,便同他商议,征调了淳安州府粮仓里的屯粮,分拨于各大寺庙,道观。如此,自会有专人负责寺中众人的一日三餐,由自发的百姓为大家轮流派发。当然,由于食材什么的都非常有限,故而只能做一些简单的粥,饼之类易充饥之物。即便如此,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在整座淳安城陷入一片汪洋,他们却能够毫发无损,还不必饿肚子,已是莫大的幸事,又怎会再在食物上挑挑拣拣?大部分百姓或多或少都是带了些吃的,于是百姓便端着粥,配着自己从家里带出的吃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便是在府中挑拣惯了的杜氏,闻见这粥香,也被勾起了腹中的馋虫,命娉婷伺候她用膳。人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吃着,唯有唐小棠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既不张嘴,也不出声,只虚空地望向某处,如没了生气的纸人一般。青鸾眸中忧色更甚。小公子这般不言不语的模样,让青鸾想起夫人刚去世的那段时间的日子。夫人刚去的那段日子,公子也是像现在这般,不言不语,整个人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一般。趁着杜氏在用晚膳,没注意到她这边,青鸾悄声地,将惊蛰叫到一边惊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公子脸上的巴掌印具体我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老爷同刘知州还有杨通判一同去找谢巡按,并命我在屋外等候。之后惊蛰简单地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所以,真的是老爷动的手?青鸾之前便猜到了。以小公子的身份,寻常人是决计不敢欺侮他的。能够掌掴小公子巴掌的人,除了那位谢巡按,也便只有老爷了。应该不会是那位谢巡按动的手,若是那位谢巡按动手,多少会顾及公子是知府家小公子的身份,不会打在这般显眼的位置。所以,唯一的可能便只有老爷了。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青鸾瞪大了眸子。竟真的是老爷!但是,怎么会呢?这么多年来,不管小公子如何调皮捣蛋,老爷至多只是乏小公子跪祖宗排位,始终没舍得动过小公子一根手指头。这次如何竟惊蛰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总之老爷这次似乎是真气大了,还下令要我不得离开公子半步,尤其是不准公子打扰那位谢巡按什么的。许是,公子又一次得罪了那位谢巡按?老爷担心公子会闯下大祸,故而才对小公子动了手?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来,老爷都未曾对小公子动过手,这次忽然下这么重的手,小公子的心定然伤到了。青鸾姐姐,平日里就属你陪在公子身边的时间最多,公子对你也最依赖,你还是想办法多开解开解公子吧。小公子这般不言不语,又不吃不喝的,他瞧了都忧心。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惊蛰。少年小厮红了脸,忙说,不,不客气的。青鸾并未注意到少年小厮脸上的红晕,她咬着唇,忧心忡忡地走了。青鸾回到小公子身边,用眼神隔空询问在伺候杜氏用餐的娉婷,期间小公子可开口说过话。娉婷轻轻地,小弧度地摇了摇头。青鸾咬了了咬唇。公子,您先喝一口粥吧。就喝一口。您要是不喜欢,咱们就不喝了,好不好?众人陆陆续续用完晚膳。青鸾不死心,她打起精神,又将粥舀了一口,哄着小公子将粥给吃下。唐小棠还是同之前一样,他也不拒绝,只是也不配合地张嘴。如此,粥喂到唇边,便流了下来,根本就没办法喂进去。夜深了。大殿中的火烛一盏盏,渐次熄灭。许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又或者是就算是下了山,暂时也归不了家,必须还要继续待在这山寺几日,总之不同于昨晚的吵吵嚷嚷,今日的大殿要安静许多。戌时刚过,殿中烛火便熄了大半,不像昨日,到了午时,好多烛火都还亮着。唐小棠还位置着原先的动作,也不躺下,也不睡觉,只虚空地望着某处,眼神呆滞,瞧着令人揪心极了。公子,您身上的伤还未好呢,我们先睡吧,好不好?青鸾小声地劝着。一整个晚上,不管青鸾同小公子说什么,身旁之人都没有任何回应。就在青鸾以为,她的话这次多半也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只听唐小棠声音略带着沙哑地问道,青鸾,喜欢男子,当真是一件十分丢脸之事么?公公子唐小棠笑了笑,轻声道,原来,连青鸾也觉得,喜欢男子是一件丢人之事啊。不,不是这样的!青鸾连忙否认。她着急地,小小声地解释道,公子奴婢,奴婢的确不知同为男子,喜欢一个男子是怎样一种心情。奴婢只知道,不管公子喜欢的人是谁,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只要,只要那人是真心待公子好的,那么奴婢便一定也会说服自己,想办法喜欢上那个人,像服侍公子那般尽心地服侍那人可是那个谢巡按对公子不好啊!又同那样的大人物之间有所牵连,实非良配。怕惹公子心伤,青鸾便忍住,没将心里话皆宣诸于口。而且,奴婢相信,若是夫人还在世,亦会理解公子的。她那么疼爱您,定然觉得,只要您过得快乐,随心,她便会也跟着喜悦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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