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摩叹气:“我头都想破了,还是想不起来。”
她自小长在南疆,见过她的人成千上万,她不可能全都记得。
姜知津轻轻握住她的手:“想不起来也不妨事。他们放那把火就是想逼走我,现在他们以为已经把我逼进了王都,应该可以放下心来了,这几天玉矿那边必定会增加人手,加紧挖掘,到时我再派人混进去,伺机而动。”
温摩的眉头仍然没办法松开。
她临走的时候跟鹿力交过底,让他带着人守在深山,也让族中全神戒备,以防万一。如今密道已经可以确定,一时却没办法毁了它,让她有点着急。
林扬明明是南疆人,为什么会帮伽南人挖密道?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对她下手的驻防军,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南疆会不会有伽南人买通的内应?”
姜知津:“嗯。”
嗯?!
温摩差点儿跳了起来,“这么大个事儿,你就给我来个‘嗯’?!”她如今对姜知津的脑子寄予了厚望,说完就问,“是谁?”
“郑钦正在查。”姜知津道,“等把师氏抓个现行,两边一审就差不多了。”
“可我们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你怎么抓人家?”
姜知津揉了揉眉心,带上了几分苦恼的神色:“我现在还没想好,若是有人能亲我一下,说不定我能想得快一点……”
话没有说完,温摩已经撑在桌上,俯身过来吻住他。
灯火昏黄可亲,窗外是伽南永恒的夏夜,虫声蛰蛰,晚风轻轻。
第二天一大早,无命便来了。
照样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
不过温摩已经习惯了,在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没有太意外,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无命看着这杯茶,倒是十分不习惯。
“喝吧。”姜知津没睡够,起床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淡淡道,“她说她对不起你。”
“咳,就,那会儿不该暗算你,明明你来救我的。”温摩道,“以后你就是我兄弟,先喝口茶,一会儿我们边吃边聊。”
端着茶杯的无命:“……”
正在洗脸的姜知津:“……”
“不用了。”无命断然拒绝,向温摩道,“和他坐在一起,我吃不下。”
姜知津也诚恳地望向温摩:“我们俩中间多坐一个人,我也吃不下。”
“……”温摩:“你们不是患难与共生死不离超越主仆之情的好兄弟吗?”
无命立刻道:“不是!”语气斩钉截铁。
姜知津做了一个“你看”的表情。
后来温摩才知道,无命自小离家学艺,学成归来发现父母双亡,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妹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他四处寻人不果,找上了得意楼。
姜知津给他开出条件,得意楼会无偿为他找人,但在人找到之前,他要无条件听命于姜知津。
温摩听到这里吃惊了:“你就不怕他找到了人也不告诉你?”
无命一脸沉痛:“我当时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摩表示同情。
他们相遇时姜知津十七岁,那时的姜知津已经装傻了十年,早就能顶着一张纯良面孔骗死人不偿命了。
这会儿办正事要紧,无命先回禀:“你们离开矿场后,林扬买了几块玉石来找河远,河远还当自家的玉矿能产玉,对密道的事一无所知,还再三让林扬给你赔罪。林扬答应着出来,转头去了街上一家酒铺,半天才出来。我看过了,那家酒铺就挨着师氏的大宅,恐怕是他和师氏约定见面的地点。”
姜知津和温摩都点点头,时间对得上,等于林扬见过师氏之后,师氏便去了趟河宅。
“你看这个林扬是什么人?”温摩问。
“像唐门的人。”无命答。
“唐门?”温摩疑惑地望向姜知津,宁心儿好像就是唐门的。
姜知津摇头道:“唐门弟子众多,且各房之间颇有芥蒂,从未听心儿听起过这个人。唐门子弟主修暗器和毒药,这样的人要小心提防。”
温摩立刻想到了林扬那根毒针,“哼,明明是中原人,竟然帮着伽南人挖密道!”
有了方向便好办,姜知津立刻命得意楼向中原传讯,彻查唐门三四十上下的弟子,并附上林扬的画像一幅。
只是唐门在蜀中,两边路途遥远,只怕等查清林扬的身份,这边密道也差不多挖好了。
等了两日,果然等到了河远大量招矿工的消息。
温摩也要去。
姜知津想也不想便反对:“你混进去过一次,你以为林扬还能让你再混进去一次?”
“无命答应了帮我易容。”温摩道,“我必须进去。只有我进去看过,我才知道密道的出口通向哪个方向,仡族才好防备。”
这个理由姜知津无法反驳。
没有人比温摩更了解这十万大山,尤其是临近仡族那一面,在挖通之前,只有她才能预估
可是……
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行的危险。
他盯着温摩,试图从温摩眼中找出一丝软弱或者犹豫,但失败了。温摩的眸子清朗纯正,一往无前。
温摩也看懂了他的心疼与不舍,轻声道:“津津,这是仡族的事,而我是少族长。我不能躲在你身后,什么都交给你。”
姜知津近乎恳求:“你可以。我愿意。”
温摩摇头:“我不能。你的人就算进去了,也不知道出口会在哪儿。这条密道是盯在仡族背后的毒蛇,我们必须知道哪里是它的七寸。”
说着,她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你让我去嘛……”
这个娇是学宜和的,但显然撒得十分拙劣,连她自己觉得好笑。
姜知津也笑了,只是这笑容半是宠溺,半是无奈,他将她揽在了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摩也抱住了他。
两个人身体彼此贴合,好像是一株并蒂莲。
良久,姜知津道:“带上无命。”
温摩这次终于没有拒绝:“嗯。”
姜知津从手腕上解下五彩绳,温摩伸出手,由姜知津给她戴上。
在京城,这是温摩唯一不离身的饰物,回南疆之后,好几回洗手都要先掳手腕,然后才想起五彩绳已经还给姜知津了。
现在,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到此时,才发现她其实一直都挺想念它的。
“我把它带走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弄得愁云惨雾的,双手捧住了姜知津的脸,笑道,“无命会跟在我身边,你就在得意楼乖乖等我回来,好么?”
“好。”姜知津道,“我会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
“胡说,我当然会回来。”温摩道,“我还欠你一百九十六只大老虎,一定会回来还你的。”
姜知津看着她,心中痛彻,终是忍不住眼眶发红,紧紧抱住了她,声音低哑:“你记得就好。”
第130章一百三十
无命的易容术可谓出神入化,温摩再次出现在矿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并且还挂着一脸络腮胡子。
这是温摩故意要求的。
体格壮硕的,更容易被安排到密道深处去开道,络腮胡子则是为了更好地掩盖容貌。
果然如她所料,新进的矿工全部在矿场外排成排,监工们一阵挑肥拣瘦,易容后的温摩作为高大壮硕那一拔被挑了出来。
温摩扛着铁锹,跟着人群穿过长长的密道。
这次新招的人矿工约是原来的两倍有余,密道里拥挤了不少。
抬土的人只要小跑上一阵便可以将土筐交给下一拔人,走动少,体力消耗小,速度便更快了。
温摩的握着铁锹的手紧了紧——也就是说,她的时间便更少了。
走到了一半的时候,林扬从里面走出来。
监工照旧停下来巴结,介绍说这群人一看就有把子力气,一定能挖得又快又好云云。
林扬的视线朝这边扫了扫。
温摩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强行克制心中报那暗算之仇的冲动,眼观鼻鼻观心,再也没有抬眼。
这回太平无事过关。
林扬交代了监工几句便走了。
密道极其深长。
越往里走,温摩的心越是发紧。
矿道并非笔直,之前为了挖掘更多的玉矿,各个方向都延伸出许多岔路,那都是现在已经废弃的小矿洞。
越到后面,岔路越少,偶有拐弯处,多半是因为大石阻路,不好挖掘。
也就是说,从这里起,矿道的挖掘已经不是为了玉石,而是为了挖通这座山。
每一次拐弯,她都在心中默记方向,最后停下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山壁。
矿工们正抡着铁锹一点一点从山的内部敲碎山石,就像一只只白蚁想蛀空一株大树。
只是他们浑然不知,还觉得自己是在挖玉矿,停下来的时候还抱怨:“挖来挖去全是土,这里根本就没有玉矿嘛!”
然后就被监工的鞭子教训了一顿。
矿道太深,矿工们一般会在里面待上三天左右才离开一次,其余时候就歇在矿洞内。
所有人都是累了一整天,很多几乎是一倒下就睡着了,也有人低低和同伴聊起家人与孩子,惦记着老娘的病还没好,等工钱买药。
还有些人自己就需要看病抓药,依然强撑着,压抑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
温摩靠在山壁上,听着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以前她在仡族的时候,当然是十分痛恨身为世仇的伽南人。
但此时身在伽南,却发现,伽南人和南疆人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求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老小平安。
确定周围再也没有人醒着,温摩起身走到僻静处。
“无命。“
她低声唤。
无命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温摩掏出一块布料递给他。
无命接过来,发现上面画的是山川地形图,其中某一处重重画了个圈。
“麻烦你把这个送到得意楼,让得意楼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仡族给鹿力。”温摩低声道,“画圈的位置就是出口的位置,为免有偏差,帮我写封信交代鹿力,那个位置的布防范围扩大到方圆八十里。”
无命点点头,看着布料上淡褐色的线条,微微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看向温摩。
温摩一摊手,手指尖上还有道小小的伤口:“失策。早知道该带一根炭条进来。”
无命收好布料,道:“三天后你们这出去休整,我会助你离开,然后再来放火雷石。”
火雷石是大央军中所用的火/药,因为封在陶泥之中,风干后坚硬如石,所以得名。
姜知津命无命在密道中安放火雷石,在密道挖通之前,彻底把它炸塌。
温摩之前也十分赞成这个计划,让伽南人数百年时间全部白费,何乐而不为?
但此时此刻,耳边还隐约听得到矿工们的鼾声,那全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温摩想了想,道:“无命,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抓条蛇进来?”
“什么?”无命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抓蛇?”
“嗯,最好要白色的,不论大小。”
无命:“……”
他跟着姜知津多年,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无法理解的命令,但真没想到温摩也有这种恶习。
洞中根本看不到天色,矿工们入睡不到两个时辰又被叫醒了继续干活。
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干了三天,又累又困,但监工的鞭子随时都会落下,每个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一锹一锹地挖着山壁。
“住手!”忽然,温摩一声大叫,拦住了身边一人的锹头,“是龙神呐!”
石缝中,一条拇指粗细的小白蛇缓缓游了出来。
伽南人的神据说是一条龙,时常化为白蛇行走人间,伽南人因此对蛇异常推崇,尤其是巨蛇。
而今这条蛇虽然小——也没得选了,深更半夜,无命能找到这么一条已经很了不起了,且又被装在袋子里饿了两天,大约又饿瘦了一些——但胜在颜色白,在灯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
这里是山壁啊,没有草木也没有水,甚至没有看见蛇窝,居然出现了一条白蛇。
“这是神迹啊!”温摩高喊一声,跪了下来,“拜见龙神!”
龙神是伽南人千百年来的信仰,家家户户信奉,这条白蛇所过之处,人们纷纷扔下锹头,跪地叩拜。
“是龙神!”
“龙神在上!”
“叩见龙神!”
连几名监工都面面相觑,最后终究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白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声音又这么大,也是着慌,想四处逃蹿,但矿洞只有一条道,它也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朝着出洞的方向游过去。
“我们不能再挖了!”温摩道,“我们惊扰到了龙神!”
这话立刻引来了矿工们的附和。
“这里住着龙神,我们怎么还能再挖下去?会有天罚的啊!”
“这里根本就没有玉矿,这就是龙神在提醒我们呐!”
有些胆子小的直接软倒在地上:“我、我挖到龙神的居所了……”
看来伽南人的信仰远比南疆要坚定得多,尤其是这些矿工都是来自最贫苦的人家,龙神是唯一的信仰,也是唯一的救赎,因此笃信非常,都不用温摩多说,他们便自发找到了许多理由,替温摩省了不少力气。
监工们也有几分瑟瑟发抖,但想想林扬的要求,便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回去干活——”
温摩不让他们说完,大声道:“快看!龙神在往外走,它是在给我们带路!龙神让我们出去!”
矿工中,有在洞中已经苦不堪言的,也有初来乍到十分不适应的,不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看着那条小白蛇蹿向洞口方向,皎洁的身子消失在灯光照不到黑暗中,都有了一种冲动——离开!
“离开!”
“龙神让我们离开!”
“跟上龙神!”
gu903();群情涌动,如洪水一般无可阻挡,矿工们跟在白蛇身后往外闯,监工们根本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