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被关在群玉山,跟皇子皇女在一起,有次江舟躲过侍卫去看她,给她带昆吾最好吃的桂花糕。两人一同坐在山石洞里,啃着糕点,笑嘻嘻看那群下人们惊惶寻找她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云舒说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江舟就答应带她逃离昆吾,一起跑回云梦泽,去见楚王和王妃。不过两人的私奔计划还没开始就被扼杀,自从这次后,商仪被看管得更严。江舟找不到商仪,成天望着群玉山的方向,闷闷不乐。楼倚桥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笑容温煦意气风发的少女,像春风也像暖阳,但站在那里,便照得四下生辉。可惜那时江舟年纪不大,词汇匮乏,只觉得这个姐姐像太阳一样。夫子听到这里,温和笑道:倚桥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江舟也赞同:阿姐比世人都要厉害,她添道:云舒除外。在她心中,云舒不在世人之中。楼倚桥是比所有人都要出色,夫子神情恍惚。如今的祁梅驿、曲九畹天下闻名,被称作无涯双壁,一人高居庙堂,兼济天下,一人原居学宫,著书育人。但十年前,她们在楼倚桥的身边,犹如星月拱日,显得黯然之色。可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女,却永远停留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被冠以叛国贼的罪名,永永远远钉在耻辱柱上。江舟沉默半晌:和张之首有关。夫子微微睁大眸,片刻后黯然道:我猜到几分。阿姐不是叛徒,但没人信,江舟不知在说前世,还是在说今生。在她是逆命侯的时候,也曾努力为楼倚桥平反,努力许久才终于发现,原来高居九重的那个人早就知道真相。是张之首故意泄露军情,引得二十万兵埋骨长河。但真正幕后操纵一切者,坐观他们像蝼蚁般在沸汤里挣扎的,是他们要保护的天子。江舟下意识抚上胸口:我本来应该死了的,可阿姐救了我。她让我忘记这里的一切,用江舟的名字生活,她顿了顿,不要报仇。也许楼倚桥早看出真相,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一旦选择报仇,就意味着走上条不归的路,她孤身一人,而对面是两个王朝。人生苦短,天下江山归属自有定数,没必要把这重担交付在稚嫩的肩膀上。让江晚照改姓埋名,做个普通小孩,生活在阳光下,开开心心度过余生。这是江旬与楼倚桥共同的心愿,如果可以的话。夫子身子稍往前倾,攥紧的手显示内心的不平静,之后呢?江舟轻叹口气,之后我去了一个渔村,不,应该说我跌落长河,沿河往下飘,一个老人救了我。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她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天真又柔软的笑容,他没有子嗣,收养了我。我唤他阿爷。那是段难忘的日子。江上乳白纱巾般的雾霭,跳动的银鱼,一叶扁舟如翠鸟掠过江面。江舟抱住鱼篓,坐在船尾,鱼竿弯成弦月形状,忽地水花乱溅,一条金色大鱼跃出水面。她也曾想放弃一切,以其他人的身份活下去。可北戎兵如虎狼奔来,把所有的美好摧毁殆尽,之后发生的,便是她与商仪说过的事。那日她站在尸山血海中,长河滚滚,满目疮痍。她终于意识到,退缩无济于事,有些东西必须要承担。就算前方无路,就算敌人是两个腐朽的王朝,就算天下谩骂。虽千万人,吾往矣。第44章帝星陨落这世上早没有一方净土。有时候江舟会仰头望着天空,湛蓝天幕白云如纱,隐藏上界入口。她想,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预兆,人族的贪欲逼走仙人,他们把这方天地留给凡人,却也放弃了凡人。所以到血石为祸,生灵涂炭时,再没有谁来拯救这满目疮痍的人间。江舟亲眼目睹过长河发生的一切,人的力量渺小得令人绝望。或许血石对上界之人来说不值一提,却能轻易颠覆一支精良的军队。只有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宝物能对抗血石吧,难怪夫子她会把希望寄予在灵核上。我要怎么找到灵核,只要我走到那边就会有感应?我以前也在长河附近那么久,也没发现什么。江舟耸肩,而且我都不知道灵核长什么样子呢。夫子:到了之后会有人能指引你,她牵住江舟的手,褪去自己腕上白玉镯,放到少女白嫩掌心,这玉镯能让普通人免受血石影响,我想云舒会需要这个。江舟把玉镯攥紧,垂着眼睛。夫子笑道:怎么,又后悔了,不想带她去?江舟抿了抿唇,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夫子,你能把云舒留在学宫吗?既然知道面前老者身份高贵,她又生起一点想法,只要云舒不回昆吾,倒也没必要让她跟自己去冒险。长河那种地方,当年人间炼狱,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夫子点头:最多一月的功夫。江舟挠头:不是吧,这么紧急,你们花十年也没找到,她眨眨眼,尝试讨价还价:要不宽限几天?夫子笑了,舟舟,你知道昆吾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江舟: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像云舒那样聪明。夫子听她张口闭口不离商仪,忍不住勾了勾唇,也不是什么大事,八月十日那夜我观天象,发觉帝星陨落。原本我以为自己看错,可今日梅驿既然来了东海,说明这件事□□不离十。她语气太云淡风轻,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帝星陨落,什么?
八月十日,那不是自己重生的时候吗?江舟咬唇,瞪圆眼睛。夫子见她神态有异,舟舟,你知道什么吗?江舟袖下手不自觉攥紧,或许帝星陨落真和她有关。在前生,逆命侯依靠圣人指引,终于找到佛土传说中的金莲。那里有天下人的命莲,记载芸芸众生的命运。她于满地泥泞里,终于找到属于圣人师妹的命莲,放在早备好的青瓷中。菡萏紧闭,随风摇曳。正欲离开时,逆命侯忽然想到,若这里真是传说中的圣地,命莲枯萎后,与之连接的那个人是否也会死去?她在朝堂上的仇人太多了,用正常手段,若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千难万难,但如果能有这池金莲想这么做时,忽地冲出一个僧人。僧人也许守在这里很久,在看到她动杀心时,终于忍不住出来,想要阻拦。但区区一个和尚,怎么拦得住杀气冲霄的逆命侯?没开口说几句话,他就死在了逆命侯的剑下,鲜血在莲池中荡漾开。逆命侯执剑往莲池深处走去,剑尖血液滴滴答答,划出一条红色的线。回忆进行到这,江舟眼神苦涩,上辈子她确实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那时候她独自走在绝望的路上,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连道侣也恨她心狠,最亲近的人反而最疏远。杀一个人时,她还会痛苦纠结,等到后来,杀一百人一千人时,就已经如割草折花一样冷漠麻木。人命在她心里已经不比路旁的野草更珍贵。所以在僧人独挡时,她想也不想,就拔出了鞘中宝剑。待滚热鲜血溅在手背上,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个人本可以不杀。但也就那么一回事,说不上什么后悔自责,在逆命侯的认知中,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都得死。江舟不想自己再变成那样。血是冷的,心是硬的,除了复仇,再无其他念头。春日姹紫嫣红,鸟儿在枝头呀呀叫唤,白鹭张翅,翡翠般的碧水上留下一道长长涟漪。这样的美景,落在满是仇恨的眼眸里,就成了一片炼狱。那时的逆命侯,孤零零在世间长大,背负着千万人的恶意。她身后是长河二十万冤魂,身前是东海满地尸首。在血河地狱沉浮久了,难免养成视人命为粪土的冷漠性格。在恶意里长大,从来都背负血债与冤屈的少女阴郁暴戾,难以控制自己,对着世界咬牙切齿,探出满身尖锐的长刺。满脑子想的都是,死,挡我的都该死!这人间有什么好的!都该死!我去他妈的都去死吧!这样的逆命侯,肯定不是楼倚桥所希望的舟舟,也不是能为商仪遮风挡雨的江晚照。江舟深吸一口气,缓缓笑开,忽而庆幸自己前生死得恰是时候,心里还有一分情,血液尚有一分温,还没有成为商仪所憎恨着的,烂到骨子里的人。夫子诧异:舟舟?江舟笑没了眼,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哎!夫子咳嗦几声,就算知道天子一手酿造长河血案的阴谋,也不必听到他死就这么开心吧。然而江舟笑容生动鲜活,两眼弯弯像天上月牙,让人见着心情也不由自主好起来。无人会想到,这样的少女会在数年之后,满脸阴郁再不见笑,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冲宵杀气一身血腥。商仪也没想到,原来十多年前的逆命侯这样天真烂漫,一派赤子之心。祁梅驿在她身边,不着声色地打量她的神情,广寒君,您的打算呢?商仪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秋千前,手抚上翠绿青藤,眸光沉沉。清风吹来,秋千在风中荡荡悠悠,桂花香馥郁芬芳,在空气里飘荡。祁相,商仪问:楼倚桥与你曾是同窗,她是个怎样的人?祁梅驿没想到她忽然提到这个,眼睛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在阳光底下像琉璃一般剔透,旋而狭长眼尾上扬,戴上政客惯用的面具,笑道:十多年前的事,微臣也记不太清。商仪也笑:你入官场,是为她平反吗?祁梅驿身子一震,眼眸睁大,直直望向商仪。商仪立在庭院中间,蓝衣随风飘扬,背影挺拔。她微微低下头,望向自己双手,白皙纤细。要多少白骨累累,尸山血海,才能成就这一双翻云覆雨手?祁梅驿喃喃:才来一月,你都知道了既然要合作,梅驿不因对我有所隐瞒。商仪回头,笑容深不见底,像祁梅驿这种在昆吾混了多年的老狐狸,对着这样深不可测的眼神,竟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感,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商仪坐在秋千上,双手抓住绳,脚尖点地。祁梅驿反应过来,广寒君这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进入昆吾。商仪看着面前的女人,就像望着昔日的臣子。前生祁梅驿无疑是商仪手下最得力的臣,甚至可以算得上战友。她们平定干戈,一统天下,夜深的时候,商仪坐在石阶前喝酒,祁梅驿也走过来,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一杯接一杯,杯中酒水里映有破碎的月光。战事频繁,两人身居高位,不敢放纵自己醉去。可长夜漫漫,无酒不成眠。于是酒至中旬,不由说起其他事,大部分时候她们讨论的是治国之法,军情策论,然而明月皎皎清风沉醉的夜晚,祁梅驿抬起头,开始讲述海上明月共潮生,还有那座伫立在东海的巍巍学宫。她只是想讲出来,甚至不要求商仪听。但每次商仪都会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看着这位权倾天下的女人她已经老了,鬓角闪烁银光,面容依旧年轻,眼里却不由自主露出疲倦和沧桑。似乎祁梅驿已对世事厌倦到了极致,却还在苦苦支撑,直到天下初定的前一天,她辞下一品官爵,将鹤羽朱袍奉还,对商仪说,我要远行,陛下。商仪不曾对这个狡黠如狐的女人放心,派暗卫偷偷跟随,却发现她远行的终点,竟是那方望不见尽头的海水。听到祁梅驿死讯,已经登基为帝的商仪痴痴呆了很久。她重新回到群玉山,瑶池水光粼粼,天上明月如镜,但再无人折花相送,也无人一起月下对酌。商仪感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孤独,或许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那夜她终于放纵自己醉了一回,耳畔似乎听见祁梅驿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那座学府。潮声滚滚,松涛如浪,逆命侯自无涯走来,披着一身皎洁的月光。那么偏执、阴郁、残忍又深情的少女,她身上那么多血腥,可眼睛又那么的纯,像一场突然起来的飞雪,轻易夺去千万人的性命,可倒映在商仪眼里,飞雪如絮,银装素裹,一切都不能再美了。在梦里,逆命侯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行走。商仪这一生总为人表率,替天下人思天下人谋,从来如此一直如此,只有在这场稍纵即逝的梦中,才会有这么放松的时候,把手交给另一个人,慢慢跟她在白雪里走,好像要走到天光的尽头。那时逆命侯仍是一个堪称禁忌的名字。像场浸透鲜血的噩梦,让许多人在尖叫声中惊醒。也只有商仪会醉卧瑶台月下,梦见荡起的秋千,飞舞的白雪,银色的水光,浅淡的梅香,还有她的小道侣弯起了眼睛,笑容比天上星汉灿烂。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013:28:13~2019-11-1504:1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子书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吾13瓶;星野忆、青衣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5章一生相伴孤寂犹如浪潮,很久之后,商仪才缓过神,微微抬起下巴。祁梅驿站在花藤树下,白衣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墨黑长发束在纶巾中,容颜犹如美玉,脸微偏着,望向大海的方向。祁相,你还未回答我。祁梅驿笑起来,朝她眨眼睛,这是微臣自己的小秘密。这幅模样莫名让商仪想起了江舟,心里似乎软了一下,你算了,这个消息还能瞒多久?至多两月吧,毕竟人又不是什么花鸟虫鱼,祁梅驿耸肩,毫不在乎地说:就算用咸鱼掩盖气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不出现,也会招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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