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倚桥温柔笑道:刚刚又去玩了?江晚照吐了吐舌头,我去练剑,只是、只是偷偷玩了一会。她比划着,露出一小截指尖,一小会,一点点。楼倚桥揉揉她的头,多玩玩怎么啦,姐姐不跟你爹说。江晚照一把抱住她,使劲蹭她的手,最喜欢姐姐了!商仪看着她们,心里不自觉泛起酸水一口一个好姐姐,一口一个最喜欢,原来那人小时候就是这幅德行。像只爱撒娇的小狐狸,娇憨可怜,人见人爱,偏偏自己把她遗忘,忘了何止十年。前生的逆命侯,又是怀着怎样忐忑憧憬的心绪,递上一枝梅花呢?楼倚桥牵着小孩,目光转向夕阳中的长河,低声道:长河落日与商仪不同,她所见并非枯萎死寂之地,此刻夕阳西下,长河落日,两岸芳草萋萋,有碧草彩蝶,生机勃勃。楼倚桥心中感慨,大盛积弱百年,终于等到重临长河,这一天,大盛已经等得太久。当年之耻像未愈合的伤疤,烫在盛国人的心上,时不时抽痛,让人不敢忘却。但马上就要赢了。楼倚桥浑身发烫,血似乎在瞬间沸腾,来北疆的这段时日,不仅是她,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异常亢奋之中。她挺立风中,余晖把白衣染成浅金,乌发微微飘扬。当年为那重器取名止戈,便是希望它能有朝一日能止定干戈,平息战乱。这一日终于到了眼前。楼倚桥想起黄金台上金霞纷叠的桂花,桂花底下江河不废的尸骨,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春城与好友斗酒之时,她们便在共潮生上,对着明月大江许下此生宏愿愿天下安,愿国民富,愿祖国强,愿长河水清,盛世太平。只要能实现,轻掷此生亦无妨。还有桐酒。那人向来木讷冷肃,双手捧着灵核,一脸慎重地说:我把我的心交给你。明明说的人毫无旖旎之情,只是陈述一句实话。每当楼倚桥再想起时,却不禁心跳如擂,涌上说不出的悸动。女孩天真无忧的话语打断她的思绪,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赢呀?楼倚桥微笑:快了。江晚照:那就好,我可想云舒啦,姐姐你见过云舒吗,等回昆吾我们偷偷去见她!我知道有条暗道,可以偷偷溜到群玉山。群玉山?楼倚桥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你的小青梅,难道是天上的仙子不成?
江晚照使劲点头:她就是!她就是!楼倚桥忍俊不禁,想起一事,又觉怅然,楚王的女儿,实在是天子将商仪留在自己身边,用意昭然若揭,幸好还有江旬忠心相护。楼倚桥想到这里,心中陡生不安,天子视将军如眼中钉肉中刺许久,这次出征于他是一个好机会。但北伐胜利,功在千秋,皇上总不会如此昏庸吧?楼倚桥让晚照先会大帐休息,决意再去检查止戈一番。虽觉自己猜想有些荒诞,但自古以来,错杀忠臣良将以至自取灭亡之事也有许多。她难免不安。北疆天暗得快,待她们回到军营,暮色已迟,天边几点寒星闪烁。哟,小祖宗,你去了哪里,怎么又玩到这么晚?守在门口的士兵笑眯眯地问。江晚照生得玉雪可爱,这群糙汉子一见她就想逗弄。江晚照气得跺脚,我才没玩呢,我在练剑!练剑!士兵笑,摊开双手:好好好,练剑,我们的小将军最勤勉了。楼倚桥接过递来的灯,嘱咐:把晚照带到将军那儿,我去看看止戈。前一瞬还嬉皮笑脸的将士立即站直,是,先生。军队纪律严明,巡逻士兵见她纷纷行礼。楼倚桥手提灯盏,北地的冷风灌进她单薄衣衫,黑色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幽微灯火闪烁,照得她的面容明灭,少了几分血色。止戈被放置在军营中心,周围有重兵守护,寻常人无法靠近。但楼倚桥自然不同寻常,她颇得江旬器重,又与无涯学宫一干人亲自建出止戈,她说明来意,将士不疑有他,打声招呼便让她进去。楼倚桥弯腰走进营帐,仰头望着红布覆盖的偃甲,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揭开红布。巨大偃甲如睡狮蛰伏在地,桐油把银丝木刷得锃亮,在灯火下闪烁微光。她抚上光滑的表面,左颊轻轻贴在其上,似乎听到偃甲胸腔内砰砰的声音,不安的心终于不再躁动。她从小便于偃术上颇为狂热,在她眼中,偃甲并非冰冷僵硬的死物,而是万千生灵之一。而偃师所行,正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过程。将死物连接一起,用心琢磨,使其走动、运行,有如天公造万物之神奇。因而偃师要比任何人更要有颗悲悯之心,珍惜万千生灵。楼倚桥心中想到,此战过后,止定干戈,可免边疆数万百姓流离之苦,难免激动。她站了一会,小心检查偃甲每一关节,并未发觉异常后,总算松一口气,转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止戈依旧静静伏在地上,温驯无比,中央系着吉祥的红花。楼倚桥斟酌半晌,转身走到偃甲前,熟练地打开机关,取出一颗湛湛发光的灵石。她把灵核小心藏于袖中,机关恢复原样,面色如常地离开此地。商仪微皱眉,跟在她的身后,但楼倚桥的背影融于迷雾之中,这段幻影已然结束。果然是楼倚桥拿走灵核她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那时已察觉不对,又或者只是为了小心起见?看来灵核最终下落的关键,还是在这个女人身上。商仪拨开迷雾,往前走了几步,又遇一地幻影菇,斑驳光点在雾气中浮动。必须要从幻影中寻到灵核的下落,商仪静静等候,可流动的幻影只是过去士兵巡逻替岗的一二景象。这么多幻影,她能在其中几次看见重要之人,不过是侥幸而已。一阵风吹来,雾气像潮水般翻滚。她站在迷雾之中,忽然有些茫然,低声喊了句舟舟,并未有人应。之前河谷中遇到迷阵,那夜她研究许久,寻到破阵之法,迷阵与幻影有几分相似,触类旁通,她于如何剔除无关景象,找到重要的几段幻影,心中已有计量。唯一的问题,也是施展术法的关键,是要找到与当年之人有关的物件。正如偃甲之中的机关齿轮把诸多零件连接在一起,她也需要一件与过去相关的东西,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而这件东西,她手上正好有一件。商仪从怀中取出条赤红如火的发带,摩挲许久,轻轻合上眸,舟舟、晚照犹豫许久,她弯下身,小心把江舟的发带放在地上。一簇火星划过迷雾,四周响起兵戈之声,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商仪循着声音往前走,脚下传来水流声,她低下头,素白的鞋被鲜血染透。她静静看着鲜红鞋尖许久,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当年的惨烈,而那时不过稚龄的江晚照,之后许多年背负这段往事的逆命侯,又是怎么面对天命的莫测?烽火狼烟,厮杀不休,她身处这片古战场中,不禁想起昆吾的猎猎红衣。瑶池月、宝剑、梅花与美人,那人背负血海深仇,却扬眉笑颜如花,步步行在刀尖,偏无畏天意残忍。时隔两世,商仪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逆命侯看着自己痴笑,眼里心里一片柔软。那晚夜色比寻常更要温柔。可惜前生太晚,总算,今生不迟。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317:34:39~2020-01-0520: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耀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醒半醉梦浮尘15瓶;好吧就这样、何方圆、莫耀、Ooo、梦10瓶;一二三四五5瓶;最爱吃小甜饼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1章风急雨骤琤琤几声兵器碰撞的声音,黑夜里溅起一串火星。商仪感觉自己在奔跑,雾气像潮水般滚滚而来,四周兵戈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白雾里亮起一簇又一簇火花,污血与泥土沾满她雪白的裙摆。忽地一道青影扑来,迎面是腐臭腥风。商仪凭空生起股呕意,紧接着看见一张腐烂铁青的脸,死肉与血液啪嗒往下掉。她的身子往下一矮,灵巧躲过扑击,一道清亮的剑光闪过,两只腿齐齐截断,尸人轰然倒地。商仪听到重重喘息声,还有轻微的泣音。她眼前是一把小小的剑,剑尖在不住颤抖,白亮的剑刃映着火光,照出张稚嫩无助的脸庞是江晚照,十年前的舟舟。纵逆命侯日后再孤勇,这时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真正面对战争惨烈,还是会乱了手脚。她毕竟还太小了。商仪心中抽痛,紧紧盯着这张脸,剑尖不住颤抖,一滴泪挂在眼角,江晚照吸吸鼻子,把泪憋回去,双手握剑,继续往前方奔逃。江晚照还小,身高至成人腰处,比商仪平常的视野要低许多,因此可怖之物便放大十分。火光染红半边天,死伤惨重,尸骨遍地,所幸江晚照身子瘦小灵活,像游鱼在刀枪之中滑过,并未受伤。明知小孩会渡过此劫,但长刀劈下时,商仪还是觉得胆战心惊,提心吊胆。江晚照惶惶然抬起头,所有人都厮杀在一起,杀得天昏地暗,以她小小年纪,当然分不清谁是敌是友,只见所有人都面目可憎,所有人的刀都淌着血。人间炼狱,不过于此。营帐早已烧成一片火海。江晚照抱着剑,身形被火光照得越发小,影子却拖了很长。火舌舔舐夜空,把一切焚烧殆尽,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一个中年男人自黑夜里走了过来,朝她招手。商仪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张之首,日后被江舟屠家,也是她与舟舟生隙的由来。张之首此刻还只是跟在江旬身边的一个谋臣,刚过而立,长了副笑眯眯好亲近的脸。江晚照眼睛一亮,认出平日总拿东西逗自己玩的叔叔,张叔叔!商仪隐隐猜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中焦急不已,无声唤道:不要过去、舟舟,不要过去!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江晚照跑到张之首身前,终于不再强撑伪装,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啜泣扑到男人怀中:叔叔,我好害怕,爹爹呢?张之首揉揉她的头,晚照乖,这儿太危险了,我带你去找将军。江晚照点点头,没有察觉男人笑面下的杀机。张之首牵起女孩的手,嘴角上翘。商仪咬牙切齿,想起往事,又愧疚不已。她与逆命侯成婚后,不冷不热,但也算相敬如宾,也有过一起坐秋千,赌书泼茶的亲密时候。可因为张之首,一切都不能回复如初。商仪总是会想起月夜的满地鲜血,逆命侯踩着人头擦刀,看人的眼神轻蔑冷漠,还不如看一条狗。锈红的血,污了满地月光。那样惨烈的场景,商仪不敢再回忆第二次。这事过后,商仪闻见血腥味会本能觉得反胃,消瘦许多。第二年秋举行皇家围猎,皇宫贵族与天子近臣皆前往猎场。商仪魂不守舍,竟被猎物冲撞,马匹受惊,直直朝陡峭山崖冲去。商仪回过神,正欲跳下马,忽地身后一暖,被人拦腰抱住,余光瞥见抹鲜艳的红。江舟勒紧马,朝身后人瞪去:怎么射箭的,没长眼睛吗?话还没说完,商仪已经挣脱她跳下马,扶住马鞍干呕起来。江舟慌张问:云舒,你怎么,被吓到了吗?离得近了,商仪又能闻见她身上的血气,眼前不禁浮现那日张府遍地残尸的情景,忍不住往后退。江舟似乎意识到什么,怔怔把手收进袖子,方才因太过用力,马缰勒进肉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她惶惶然站在马旁,寻常威风全都不见,像一只小刺猬,不知道要如何收起身上尖刺,去接近心上人。商仪察觉什么,抬头:你受伤了?眸中有淡淡关切。江舟把手背在后面,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原上草萋萋,大风刮过,两人相对无言,众臣皆散开。商仪沉默很久,开口道:侯爷,方才谢谢,我并非有意,只是江舟面色苍白,看了她许久,眼眸黝黑深沉,最后所有的话变作嘴角讥讽一笑,头一次在商仪面前变得尖锐起来,讽刺道:只是什么?你们这样的人,你们这群蜜罐子里长大的人,是不是觉得我粗鲁又恶心?哈,她干笑几声,口口声声家国天下,连点血都不敢看,还敢说什么家国天下?商仪蹙了蹙眉,无法反驳。江舟向前一步,用未受伤的手抓住她的衣襟,盯着商仪的眼睛质问:你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我气?你觉得他们可怜,我十恶不赦,是不是?她眼圈发红,颤声道:商云舒,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生我的气?商仪静静望着她,那我该知道什么?江舟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讪讪松开手,仿佛只是场无理取闹的闹剧。商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道浅浅疤痕,是咬痕,旧伤,已经有些年岁。算了,回去吧。逆命侯转身离开,背影难得狼狈。此事从前想起,不过浮光掠影,此刻商仪在幻境中恍然再记起,心中悔痛交加,颇不是滋味。张之首牵着江晚照远离战局,走至河边,火光投入河中,映出藏在芦苇里的寒甲。商仪瞳孔紧缩,认出潜藏在苇丛中的是天子近卫,此事果然与天子有关。那个人居然为了一己之利,葬送大盛二十万士兵,记忆里慈祥的老人,竟这样愚不可及!罪不容诛!为首的那人衣上绣翼蛇纹,配金错刀。商仪想,应是上任翼蛇卫头领,郑江。这人颇为传奇,长于燕地,慷慨任侠,为了替被权贵逼死的人家报仇,孤身刺杀权贵,被抓入狱也慷慨高歌,从容作囚。后来此事传到昆吾,天子下特赦令,他一路青云直上,成为昆吾的新宠。这样一个人,众人想起都道少年英雄,尚义任侠,谁知他竟在多年之后,成为天子手中锋利的刀,出鞘即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张之首笑道:大人,这就是将军的孩子了。郑江面无表情,冷冷看了眼张之首手中牵着的小孩。小孩子对恶意格外敏感,江晚照察觉到什么,圆圆的眼睛大睁着,一个劲往张之首身后缩。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