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救我。李恕却后退两步。季恒心底一凉,但如今李恕是他保命的唯一希望,他只能再次壮着胆子,爬着向前,拖出一地血迹。舅舅,我娘不能没有我,舅舅救我李恕定定道:本王的姐姐是大长公主,本王的亲外甥是大长公主的儿子。早在季恒为他引见赵存的时候,李恕就知道了,当断则断。今日算是彻底断了。季恒如遭雷击,半晌回不过神。傅询偏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厌烦,对两个侍卫一摆手:带下去。两个侍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季恒反应过来,他这回被拖下去,恐怕是活不了了,或是去大理寺的地牢,或是秋后问斩,又或是他的眼珠猛地一转,盯着傅询大喊道:你们就当他是什么明君圣君吗?你们去水牢里看看,韩礼他很快就被捂住了嘴。朝中大臣,知道韩礼是谁的人不多。只有少数几个看过那篇文章的,但是后来,宁学官很快就向他们澄清了,那篇文章是韩礼从韩悯那里抄来的。所以没什么人留心这个名字。韩悯倒是眉心一跳。从前问起傅询,傅询只说把他关一阵,打一顿就赶回桐州去。如今听季恒的话,好像他在水牢里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罢了,傅询不说,他也不是很想问。最后傅询下了马,把韩悯也扶下来。他看了一眼后边的文武百官与三千太学生,吩咐道:既然来了,就上朝罢。让人把紫宸殿收拾一下。*福宁殿里,宫人捧着朝服,鱼贯而入。傅询卸下沉重的盔甲,回头看向屏风那边。方才韩悯还穿着小和尚的蓝布袍子,这时要上朝,当然要换衣裳。屏风挡着,看不见后边的人。傅询抬手屏退众人,脚步无声,走到屏风那边。屏风后的宫人们见他过来,也都行了礼,放下东西,悄悄退走。韩悯倒是没有察觉,背对着他,解下身上灰扑扑的蓝衣裳,蹬开沾满露水的鞋子,直接踩在地上,然后掬水洗脸。低着头的时候,脸上还都是水珠,睁不开眼睛,忽然有个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腰。韩悯一惊,下意识惊呼出声,极其害怕的嗷的一嗓子。正要退走的宫人们脚步一顿,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看看小韩大人。他们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掉头向回。万一小韩大人被欺负,他们还能跟着一起求求情。不过情况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可怕,小韩大人没有被欺负,被欺负的那个人,好像是圣上。他二人面对面站着,韩悯脸色通红,转头看见自己还举在半空的右手,讪讪地笑了笑,试探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傅询下颌上的一道红痕。他很不好意思:没事吧?很疼吗?宫人们再次交换一个眼神,完了,小韩大人把圣上给打了,好像还留下痕迹了,要不要帮忙跪下求情?而后傅询假咳两声,听懂的宫人们迅速离开案发现场,没听懂的韩悯还以为是对着他咳嗽的。他小声辩解:是你自己忽然靠过来的,我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而且韩悯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指甲不长,修剪得很圆润,也不怎么能伤人。他仰着头:那你也挠我一下好了。眼见着傅询抬起手,韩悯缩了缩脖子,双眼紧闭。却不想傅询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拨了一下。韩悯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啊?傅询看着他,思忖了一会儿:你亲我一下就没事。韩悯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明白了。他十分自信地捧起傅询的脸,在他下巴上快要消失的痕迹上亲了一下。可以了。傅询瞧着他。就这儿?就亲这儿?写话本的时候倒是一套一套的,他的心眼都用在文章上了。*今日是傅询登基以来,头一回不在初一十五的朝会。宫人们手脚利索,很快就把紫宸殿整理好。把赵存和他的龙椅一同搬下去,换上原本的,用清水冲洗地面,开窗透气。所以众臣在殿中站定时,地面上还有水渍。韩悯重新换上正红的官服,秋装厚重,板板正正的。乌发也束得整齐,都收在官帽里。规规矩矩的。除了破了一点的唇角、微红的眼角。走在他前边的傅询倒是志得意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傅询在高位上坐下,百官之首江涣江丞相手执玉笏,率百官俯身行礼,高呼万岁。紫宸殿殿门敞开,将天下纳入其间。*齐国论功行赏自不必说。再过几日,十月初一,也是宋国大朝会的日子。宋君年逾半百,多年养尊处优,身材微胖。冠前冕旒摇晃,他从宋国百官中走过,缓步登上玉阶,在龙椅上坐下。宋国常自诩中原正统,朝臣官服也更加繁复华丽,镶金绣玉。宋君透过冕旒,看着跪拜的众臣,还未来得及说免礼平身,就听见殿外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父皇救我!宋君被吓了一跳,一手按住扶手,身子稍向前倾。太监会意,尖声道:殿外何人喧哗?一个浑身血污的女子一边推开侍卫,一边喊道:我乃荣宁公主,父皇亲封的荣宁公主!谁敢拦我!众侍卫畏缩不前,竟就让她这样冲到殿上。赵殷还有最后一场戏要做。她刻意把自己弄成这样,在朝会这日回宫。原本宫人是要把她先带下去,让她收拾收拾,等朝会结束,再让她去见皇帝。不想一进宫门,她撒开腿就跑,自己跑过来了。赵殷冲到玉阶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不说话,先砰砰地朝宋君磕了几个响头。求父皇救我,求父皇救我!宋君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认了许久,才看出来,这是他亲封的公主,要嫁给齐君的公主。荣荣宁?宋君也是疑惑,自己好些日子没收到安排在永安的细作传来的消息了,荣宁公主怎么就这样回来了?虽是疑心,但是在朝臣面前,他不能不做出慈父明君的模样,让太监把人扶起来。他放轻声音问道:荣宁,出了何事?赵殷哭喊道:兄长兄长出使齐国,因和亲之事与齐君起了冲突,后来又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然鼓动齐国信王谋反,意图使齐君与信王自相残杀,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做齐国的皇帝宋君怒道:放肆,简直放肆!赵存要做皇帝,便是与他这个父皇平起平坐,宋君如何能忍?赵殷继续道:却不想信王转头就将事情告知齐君。如今事情败露,齐君震怒,兄长已被齐君处死,宋国使臣也一个没留。齐君还把父皇安排在齐国的人,全都挖了个干净,他们全都没了。在本国谋反,自然是要处死的。出使别国的时候谋反,这样荒唐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就是处死,宋国这边也不好再说什么。难怪,宋君面色阴沉,难怪这些天再没有收到齐国的信件。蠢材,蠢材,他派赵存出使时,是想着蠢人好把握,却不料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怎么能蠢到在齐国谋反?希望齐君杀了他就好了,若是还不行,就送些东西过去。却听赵殷继续哭诉道:齐君陈兵渭水,还把女儿绑了,要拿女儿祭旗。女儿拼死才逃回宋国,求父皇救救女儿!原来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齐国是要同宋国开战了。听闻此言,宋君才知道紧张,忙道:快,快派人去渭水边看看。齐国数日之间就陈兵渭水,想是齐君怒极,盛怒之下,随时都会北渡。要是打起来,宋国的兵力粮草哪里来得及调动?偏偏这件事情,还是他们宋国理亏。宋君顿时弯下脊背,看起来颓丧了不少,再问了一遍:荣宁,真是齐君亲自带兵?赵殷声泪俱下:是,他处置了兄长,即刻就把我绑过来了,兄长的尸首还挂在渭水对面,齐君的营帐前。宋君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渭水将齐宋两国分开,是天然的国界。湍流汹涌,十来个士兵伏在北岸的草丛中,往南边窥探。隐约可以看见,成千上百个齐国士兵正在河岸边扎木筏,岸边已经堆了不少的木筏。而后一个身披银白盔甲的年轻男人过来巡查,那些士兵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单膝跪下行礼。看得差不多了,宋国士兵这才回去复命。他们赶回宋国皇宫时,已是凌晨。宋君坐在龙椅上,一日未动,殿中的朝臣也陪着站了一天一夜。他仍怀有一丝希望:真的是齐君亲自带兵?看到他了吗?是。如遭雷击,宋君眼前一黑,身子歪着就倒了下去。身边的太监尖声喊道:传太医,传太医!半晌,宋君才悠悠转醒,他推开面前的太医,气若游丝,对朝臣道:谁、谁有办法即刻封侯拜相、封侯拜相沉默许久,最后一个年近花甲的老翁出列行礼。老臣愿渡渭水,劝服齐君退兵。那老翁身形清瘦,须发全白,连行走都不便。宋君却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握住他的双手:公孙先生,我宋国江山就全仪仗先生了。公孙老先生点点头,目光坚定,视死如归:请陛下备船,齐君不退兵,老臣绝不折返。*渭水的另一边,主将营帐里。五王爷傅让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映在帐子上,乱晃的赵存尸体的影子,无奈道:皇兄让我过来做什么?自己不来,我又不会打仗?把事情办砸了怎么办?银白锃亮的头盔被放在案上。原来白日里,窥伺的宋国士兵看见的,根本不是傅询,而是他。他也根本没有带兵过来,这儿的士兵,都是渭水本地的驻军。事已至此,宋国已经不值得调兵了。傅让百无聊赖地弹着坚硬的护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跳到地上,把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他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册子。这是他临走时,韩悯塞给他的。傅让翻了翻,头一句写着倘若宋国派人来说,必是公孙论。公孙论其辞,大要有三。后边便写着当如何应答的话。傅让疑惑地眨眨眼睛,韩悯怎么连这也知道?第96章语气软和渭水江面开阔,横断南北。此时距离赵殷回到宋国、宋君收到齐国陈兵渭水的消息,已经过去三日,打探消息的士兵可以骑着快马往返,已经一把年纪的公孙先生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宋君御赐的马车里垫着数重柔软的褥子,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拄着拐杖,端正地坐在车厢里,眉头紧锁。外边驾车的士兵也很为难,来的时候,宋君一面说要快点到,省得齐国发兵,一面又说,要顾及老人家的身体,不要把他颠散架了。公孙先生自己倒不在意,反倒催促他们快走。日夜兼程,直至第三日夜间,马车抵达渭水江畔的一个小镇。深秋时节,入夜之后,江上笼罩着一重挥散不去的白雾。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湍急无比,没有几十年行船经验的老手行船,根本无法过江。来不及休整,公孙先生匆匆换了件素衣,就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老船夫,两人连夜渡江,不用旁人跟随。一叶扁舟行得轻快,很快就消失在弥散的白雾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扁舟靠岸。月色不明,公孙先生要下船时,脚下一滑,差点跌进冷水里。虽然最后拄着拐杖站稳了,但还是浸湿了半幅衣裳。他轻叹一声,将衣裳从水里捞起来,拧干了,才继续向前。老船夫道:我就在此处等着先生。大约是公孙先生正出神,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齐国的营帐是根据阵法摆的,有股肃杀的气息,他再往前走,就被巡逻的侍卫拦下来了。他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只身过来,为的是服软请罪,才好将齐军劝退。他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就站在冷风里等着。冰冷的衣裳贴在身上,将血脉都冻僵了。那头儿,主帅营帐里的傅让正捧着韩悯给他的那本小册子,认真背诵。士兵在外面通报:王爷,宋国派了位老先生过来。傅让合上书册,挑了挑眉:他可有报上姓名?公孙论,公孙先生。傅让惊地睁大眼睛,韩悯还真是神了,真被他说中了。现在就看这本小册子灵不灵了。他便道:请公孙先生入副帅营帐。两个士兵将公孙先生请到营帐内,老人家转头,看见被挂在高处的赵存的尸首,只觉得手脚发冷。他定了定心神,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帐中。*远在千里的永安城,傅询的书房里,几个文人才开完一次小会,收拾好东西要走。
韩悯将案上杂乱的纸张收起来,要卷起笔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少了一支笔。楚钰拢着衣袖在催他:快点,快点,再晚赶不上出宫了。韩悯把桌案上下都看了一遍:等一下,我找不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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