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傅云飞兄妹回来,等大家都洗漱出来,黛玉早让人在花园里摆了铁炙子。
槿姐儿先惊喜出声:“这是何物?”
黛玉笑着说:“我听爹说京城有的酒楼用条铁打制一个圆圆的、大大的炙子烤炉,在上头烤肉,寻思怪有趣,便也命人造了个。”
陈念含笑:“这可是好主意。也应景儿。”
黛玉击掌,便有人端上来狍子肉、獐子肉、还有张家口口蘑并菌菇之类。
陈念眼尖,从中先发现从前未见过的一物:“这是何物?”
黛玉道:“是一种叫做地生的作物,南边传来的,湖广人都吃,听说一亩地产生胜过任何作物,所以田庄试种了,没想到收成颇多,如今正好咱们试吃。”
于是一个个卷起袖子,有奴仆想上前去帮忙,槿姐儿一挥手:“不用,这就自个儿玩才有趣头。”
外头院子里,林瑞文也用此物招待傅云飞和陈思聪两个。
陈思聪先跳起来:“嘿!这个好!正合野趣!”
他率先夹一筷子狍子肉扔到铁盘上,道:“不过这肉不是自己亲手猎的,总有些不得劲,不如……我们明天去打猎怎么样?”
傅云飞一巴掌“啪”拍在他肩膀上:“可别!回头你一脚踩在捕兽夹子里我们还要救你。”
陈思聪笑嘻嘻,他小时候跟傅云飞瞧着大人围猎羡慕,自个儿偷着跑出去,不小心踩进了夹子,还是傅云飞大声呼救,寻了人来才救了他出去。
那头黛玉几个也是玩得开心,槿姐儿要来一把古琴,乐哉乐哉奏起了《碣石调·幽兰》这般风雅的曲子。
第一天便这么悠哉悠哉过去。
第二天清晨,两位嬷嬷便出发去各自父母坟茔上坟。
黛玉让两位嬷嬷各自带几个小丫鬟,又带两个使唤的跑腿小厮,本来是想让自己家的马车去,明嬷嬷道:“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兴师动众?再者乡间的路,咱家的车夫又不熟悉。”
黛玉就让晴雯去外头托人买了纸钱贡品等物,又在县城请了两位修护坟茔的师傅,随着两位嬷嬷回乡。
临出发前,黛玉又想一想,让紫鹃拿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嬷嬷们拿着,万一遇上个亲戚孩子什么的,要打赏。”
两位嬷嬷感激不已,千恩万谢才动身。
这时候林瑞文也打发人进来问黛玉:附近有一座古刹兴隆寺,寺庙颇有些灵验,山寺建在山间,风景秀丽,可要一观?
陈念先道:“可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先撺掇的?”
几位姑娘纷纷掩嘴笑,小厮忍着笑道:“不是世子的主意,是傅家公子担心姑娘们闷得慌。”
黛玉问过管事,管事道这隆兴寺香火兴盛,历来是县城内女眷上香的好去处。
于是黛玉一行人便想着去寺里转转,坐着马车就到了隆兴寺山下。
因着要去佛家圣地,总觉得坐马车不甚心诚,因而在山脚下他们便弃了马车,一起登山上去。
黛玉一行小娘子都有准备,换得是当地富户们的衣服,不甚扎眼,头戴帏帽。
男子们还好,女子们实在是没有出过什么院门,各个都累得气喘,唯有惜春,虽然年纪尚幼,却仍旧不诉苦,倒让几个年长些的颇有些惭愧,暗自为自己打气。
好在如今是农忙时机,山上人烟稀少,也不拥挤,她们慢悠悠爬山,间或在山溪里戏水,在林间观鸟,格外有意思。
晴雯在一旁心想,这些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姐妹出来闲逛,倒真像一群高中生在秋游。
好容易爬上了二山门,槿姐儿乐得先欢呼一声,收到陈念一记目光警告,看得黛玉抿嘴笑。
正面有大殿三间,内供佛祖释迦牟尼,两侧十八罗汉。东西禅房各三间,山门悬\"兴隆寺\"匾,门外两尊石狮。
惜春早乐得什么似的,捻起几柱香,便要去上香。黛玉想一想,也拈了一株香,心中默默祷念。
她希望娘亲能早生极乐,盼着父亲能安乐康健,望着贾母能回头是岸,念着贾家姐妹能摆脱厄运。
更祈祷几位偶然识得的仙家能顺顺当当。
她要祈念的实在是太多太多,等抬起头来,身边的人都走得七零八落,唯有傅云飞还停在附近。
看来自己用时有些久啊,黛玉不好意思的略一低头,傅云飞却理解的冲她点点头:“这个寺庙很灵的,你的心愿都能实现。”
总归是个好兆头,黛玉侧身一福谢过他,两人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黛玉想一想,问:“傅公子可有许愿要去沙场?”
傅云飞一惊,他确实是这么祈念的,没想到黛玉居然知道。
黛玉看他一脸诧异,“噗嗤”一笑:“我不过是听来时路上公子那塞外曲似是发自真心。”
真是冰雪聪明,傅云飞恍然大悟,摸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跟黛玉倾诉:“傅家男儿各个都在沙场上,自出生便渴求马革裹尸还。可我七岁时……”
他要顿一顿才能克制住心里忽然涌起来的悲愤:“我二叔父那一年因着援军的军粮不及时押送,生生儿被饿死在关外。槿姐儿还小便失了父亲。”
这事黛玉是知道的,当初管着这事的是太上皇的乳兄方家替,那人是个草包,花天酒地的本事却不少。
太上皇忌惮傅家,便将他们家二老爷从南边调到九边,可九边粮草又供应不及时,傅家二老爷便被鞑子生生生生围住,求救的兵卒出去,却被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生生压到文书最下头。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但皇上也不过将那方家替换了个地方当值了事,连给傅家二老爷一个虚职也没有,当时应该是傅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林如海教导黛玉朝政诸事时讲给她听得,如今黛玉才忽然将此事与傅云飞联系起来,原来这是镇南公府上。
傅云飞咬牙说:“自那以后我就觉得光会打仗不行,我们家要在前朝有人,不然外头粮草、枪炮都不给我们配,没有这些又何谈对敌?”
黛玉想到朝廷溃败不已,心里也有些心有戚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朝廷如今跟贾府一样,表面上歌舞升平,谁知道背后的危机呢?
太上皇任人唯亲不算新鲜事,如今退位后还死死攥住权柄不放,只可怜两位当权者角力过程中牺牲的生命。
想到父亲中的毒还有遇到的山洪,黛玉心里与傅云飞亲近几分:大家都是太上皇胡作非为的受害者,太上皇也太可气了些,先是残害忠良,后又是对付父亲,只不过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实在不像是个对万民负责的君王。想到这个人就是从前夸夸群里提及的“天命之人”,黛玉一阵阵的恶寒。
当下她笑着问傅云飞:“因着这个你才读书?想走入仕的路子?”
傅云飞点头道:“正是。我排行第三,等我在朝中走出些名堂,父兄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黛玉点点头,但她没明说其中困难,这何其难?镇南候家中又是功勋世家,又是武将,怎么能跟文官有交情?
何况文武自来两不对付,互相看不起不是什么秘密。
傅云飞这在夹缝中行路注定是要走得艰辛,黛玉由衷祝福他:“也盼着傅公子得偿所愿。”
黛玉诚挚祝福,两汪眼珠黑溜溜在眼白中打转,傅云飞谢过黛玉,忽得耳尖烧得发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做了凉拌油豆皮。
发现新鲜的油豆皮跟需要泡开的那种简直是两个品种。
吃完新鲜的油豆皮,我以前吃的干油豆皮都是渣!
第85章昨日福深遇太后今日才高画夜昙
他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的慌乱和窘迫,几近是落荒而逃:“我……我去找找他们几个。”
黛玉抿嘴一笑,也往山庙内里走,走到一半遇上陈念,陈念见着她笑着迎过来:“可说呢,这山里大,大家又各有各的想头,一来二去我倒跟你们走散了。”
说着挽起黛玉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往里头走,陈念是个性子平和的,早指点着禅寺旁边的山林飞鸟跟黛玉小声低语,两人一路进去倒也闲适。
走到山腰,黛玉道:“来时家中管事说,这山上有一座五重檐三层楼阁,名叫大悲阁,内供着一位铜铸大菩萨,最是灵验。”
陈念也颇为意动:“想来还在山上面,我们一路倒没遇上。”
两人找起大悲阁来,走过东侧的转轮藏阁,又绕进西侧的慈氏阁,却在外头的竹林里找到惜春。
惜春旁边却还有一位白发如雪的老太太,老夫人背对着她们,看不清楚长相,她身着万字团寿绸缎衣裳,头上簪一枝乌木发簪,一身山下富户打扮。
惜春显然适才与这位老夫人相谈甚欢,瞧见黛玉几个,她也颇为有礼的对着老夫人介绍黛玉:“是我同伴来了。”
老夫人转过身来,陈念这才看清楚她老人家的脸,一时间惊慌失措。
陈念向来端正自持,黛玉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也一时慌了神,好在陈念马上反应过来,行了个大礼:“齐国公家陈念,拜见太后。”
原来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夫人,居然是太后,黛玉忙跟着行了大礼:“翰林院林学士家林黛玉,拜见太后。”
惜春迷迷瞪瞪,也赶紧跟着姐姐们行礼:“宁国府贾惜春,拜见太后。”
太后坦然的说:“免了吧。”
黛玉这才有些担心惜春是否冲撞了太后,惜春年幼,又素来少在外头交际应酬,哪里知道什么言语上的规矩,若是无意中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如何是好。
又想到是自己邀请的惜春,若是害得惜春获罪,自个儿便是罪魁祸首,黛玉一咬唇,忙跪下求情:“小女妹妹年幼无知,若有冲撞娘娘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太后笑吟吟道:“无妨,你这妹子与我甚是投缘,聊些佛家经书,又颇有悟禅的境地,若不是你们过来,我们还能聊好一会儿呢。”
她似乎是跟陈念颇为熟悉,拉着陈念的手,亲热的问她一些京中人家的琐事。陈念也乖巧的应答。
无事便好,黛玉放下心来,心里这才想起来从前明嬷嬷说过的太后生平。
这位太后原是民间女子(明代皇室有选拨民女做皇后的惯例),被采选进宫立为皇后后久不得圣眷,但也生了一位皇子,谁料皇子天资聪颖,颇得太上皇喜欢,便得了皇位。
说到这里便觉得这位太后福大命大,是个有后福的。可惜天不遂人愿,太后还是不得太上皇喜爱,太上皇的宠妃另有其人,太后为了不给皇上添乱,自请在皇陵居住,为公婆守陵。
皇家也有义庄,供奉着本朝历代的皇上和皇后、皇子们,可那里生活清苦,条件比不得宫里奢靡。
也因此常年是放逐宗室中不孝子和犯了规矩的后妃(主要是皇后)的去处。没有哪位太后在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皇上的情况下会自请前去。
黛玉就想,这位太后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狠,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知道如今大权还在太上皇手里,不可硬碰硬。
更是个爱子之人,为了皇上的位置能平顺些,不惜牺牲自己,去皇陵度过漫长余生。
皇上呢?他怎么想的,表面上肯定对太上皇恭顺,会不会因此对太上皇更加恨之入骨呢?太后多一天在皇陵孤苦的生活,皇上就多一分扳倒太上皇的决心。
想清楚这些,黛玉便多几份谨慎,但求不出错即可,没想到太后对她们几个颇为感兴趣。
等问清楚了黛玉的父亲是哪位以后,太后目中的喜爱之情就越发浓烈,黛玉想,看来这位太后对于朝中局势的熟悉程度并不低。
当下也乖巧的跟太后讲些闲话,聊附近的卢沟桥。
“都说那桥上有无数石狮子,被京中人列为“燕京八景”之一,我却从未见过,少不得好奇是哪般样子。”
太后就笑吟吟跟她讲:“上个月去看过,两旁麦垅才青柳树欲黄,附近沙汀还有雁叫,水光漠漠里衬着石桥,倒显得山烟都白了几分。”
陈念在旁边就夸:“还是您老人家老道,几句话就说得让我们好像都在桥上一样。”
太后笑:“你个小机灵,素来最老实不过,如今也油嘴滑舌。”
可见是相熟的人家的子侄,黛玉就想知道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惜明嬷嬷不在身边,正好她今儿个去外头,不然若是她在,总能解答黛玉这些林林总总的疑问。
三人陪着聊了两句,太后拉着惜春的手道:“走!去山里面看看!”
几个人就陪着太后一路将寺庙走遍,惜春平日里沉默寡言,或许是到了佛寺,今儿个话语格外多,细细讲解每一道壁画背后的故事,穿插着将一些佛偈。
诸人听得津津有味,黛玉留意到惜春素日苍白的面容格外明亮,眼睛也晶亮发光,可见这是她真心喜爱的。
说也奇怪,她们一路行来,居然也遇到其他人,黛玉这才后知后觉,伺候太后的卫兵们将后山之上并未禁闭,也许是为着低调,也许是山间并无危险,她们慌慌张张走散,才撞上了太后。
不多时便遇上其他人同伴,又一个个跟太后见礼,太后见着陈思聪,笑吟吟道:“你今儿个可没有皮么?”
陈思聪不好意思,但仍笑着说:“没。”
见太后不信,他忙拉过傅云飞当挡箭牌;“不信您问云飞。”
傅云飞正经点头:“回太后娘娘,的确还未曾捣乱,除了想去打野鹿野兔被臣拦住。”
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一路又搀扶着太后下了山。
太后跟这么多年轻人在一起,听他们叽叽喳喳,脸色都红润些,走到山脚下,太后拉着惜春的手道:“今儿个你讲了一路,难得有你这么沉的下心来的小姑娘,哪天喊你来陪陪我老婆子,你可不许不来。”,惜春忙答应下,诸人才送驾,别过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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