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城人口众多,哪怕已经是晚上,仍然往来熙熙,夜街出市,热闹非凡。
她却只能站在这里干看着。
进了宫,早不复当日自由,也不复当日心境。
她仍然记得自己遥远的小时候,父亲从漠北回京述职,陪同她母亲,带着她和弟弟,逛遍了整条街。
她那会还是寻常的公府女儿,弹琴读书。母亲绣花的时候帮着捻线,同父亲去马场赛马,闲着的时候再和所有闺阁女子一样,憧憬一下未来姻缘,求个签文。
后来呢,她孤身一人,无人可依,亦无人可信。自己母亲给自己起名为‘离’,是因着出生那时自己父亲刚好被派去了漠北,母亲一气之下给她起名为秦离,却不想后来一语成谶。
她紧紧抓着魏冉的衣袖,指尖发白。
如果可以,她愿意拿手中的一切换自己阖家团圆,家庭美满,再无别离。
这时魏冉慢慢将自己衣袖从秦离手中抽了出来,奈何秦离抓得死紧,魏冉叹气,也不同她争抢,只是将自己手轻轻覆了上去。
两人静静站在房上,头顶是一轮明月。
秦离错愕之间,感受到了魏冉手带来的暖意,她脸有些烧。
“殿下只抓袖子容易掉下去。”魏冉淡淡解释,目光落向远方,似乎全无旁的意思,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没言语,只是默默把手里的衣袖松开了。
秦离好容易站稳了,抬头看向魏冉,后者长身鹤立,头发略微凌乱,目光悠远,看着广安城街上夜景。月光的辉色洒了下来,投下影绰的阴影。
冬日的风带着些凛冽,那人劲装猎猎随风飘摆,月光也并未柔和那人身上的气质,反而凌厉之势尽显。
秦离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失态,“你看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看这天下,看这黎民。
繁荣街景下面隐藏着暗流汹涌,国泰民安的大齐掩盖着内忧外患。
但凡一个有抱负的人,都不会愿意把自己放逐在这片沼泽中。
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
魏冉声音顺着风声飘来,人明明就在身旁,可却缥缈,他轻轻道,“随便看看。”
秦离没有言明。
她在等。
等这个一贯城府深沉的人道出心中所想,道出他的抱负,他的目的,他的野心。
何其难。
两人就这样静立着,谁也没有言语。
他们都是刺猬,谁也不愿意扒开自己的壳子给旁人看看真心。
局面一时有些僵持,明明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唇枪舌剑。
皎柔的月亮也没办法将气氛缓和下来。
魏冉打破了安静,他垂眸,对上秦离的眼睛,轻声道,“殿下,你还记得之前说的话么。”
秦离看进魏冉漂亮的眼睛中,纤长的卷睫微微颤动,她透过那眸中一向深如寒潭的黑沉,恍然发现,他眼里有光。
“你讲。”
魏冉低低笑了,带着少年意气,又带着刻意收敛的老成凝练。
他的声音孤傲不驯,“与我结盟,共图天下事。”他挑眉看向秦离,“殿下可还愿意?”
她看到了魏冉上一世的影子,但又不全是。
像,也不像。
在她心中的印象里,魏冉一直是心思深沉,老练城府的。
这也让她一时竟然忘了,这一世的魏冉,也不过是个一十八岁的少年郎。
少年意气,野心勃勃。
秦离展颜,这样的魏冉,她甚喜。
“这是自然。大人若懂我意思,也该知道,”她轻启朱唇,意有所指,笑得格外灿烂,“我说的天下事,是整个家国。”
她要颠倒这个天下,她要掀动风雨,她要让这片天掉下来。
红尘炼狱,世人皆苦。
可她偏不要这份苦。
秦离脸里带着激跃的神色,眸子亮如星辰,魏冉敛眸,对上了二八少女执着又坚定的模样。
他被晃了心神。
“奉日月以为盟。”他轻声道,“微臣自当相随。”
她要这个天下,好巧,他也是。
第22章算计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月光如白练,干净如洗。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眺望着这座古城,月光洒在他们二人身上,投下几道阴影。
年轻的少年女郎并肩而立,好似立于这个天地之间。
寒冬凛冽,呼吸之间已有了白雾,秦离哈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魏冉看出秦离怕冷,“殿下冷了,咱们还是下去吧。”
夜已深,而且还有许多事情要谈,秦离虽然还想再吹吹风,但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极其自然得揪住了魏冉的衣领。
夜色再美,奈何受不住冻啊。
风声潇潇,吹落了庭院中的杨树叶,魏冉虚揽住秦离,稳稳落在了侯府庭院的中央。秦离好容易站稳了,可揪着魏冉脖领子的手仍然没放。
“殿下可以松开我了吧。”魏冉无奈。
秦离哼了一声松开手,别过脸不去瞧魏冉,只径直朝内院走去,就像进了自家大门。她扬声道,“大人快带我看看屋子吧,我还有几桩事想同大人商量商量。”
明明刚才眼波流转,一派温柔模样,转眼又变回去了。
魏冉不由十分敬佩秦离的变脸能力。
秦离轻车熟路走进了侯府内院,侯府的建制一般同公主府没什么不同,上一世这里不是魏冉的侯府,而是她自己的宅子,当然熟了。
不仅熟,上辈子她就是死在这的。
连院子中间那棵杨树都一模一样,之前有人同她说这地风水不好,一棵树在院落中央,那就是个‘困’字,天知道她最后还真困死在这了。
她抬眼看了一下身后的魏冉,“你这房子谁给你选的地啊?”她幽幽叹了口气,说得玄乎,“这一棵树在院子中央,不太吉利。”
魏冉脸不红气不喘,面不改色,“自然是工部选的。”
其实他话没说错,确实是工部选的,他只不过稍微引导了他们一下而已。
他旋即笑道,“一棵树而已,这有何难,树要是不吉利,那就砍了种花。”魏冉弯了弯眼睛,“殿下喜欢什么花?”
秦离忙摆了摆手,“害,我就那么一说。再说了,我喜欢槐花。”
槐花生于槐树,那不是还是得种树么。
秦离先一步踏进了内院的厢房,偌大的侯府连个仆人都没有,分外冷清。
她解开大氅,魏冉很自然得接了过去。
他掌上灯,似乎知道秦离想说什么,“府里人多眼杂,所以索性就没把人挪进来。”
秦离又何尝不知道魏冉和自己一样,自退婚以后,他赴往漠北,府里的探子就只增不减。
但凡朝里掌点实权的人,都逃不过太后的眼。
所以她也佩服魏冉,一声不吭得弄出个暗网来。
秦离想到自己身边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小宫女,心里就烦,她笑笑,有意无意得说,“你也知道他们最喜欢干这种事,探子满天飞。”
魏冉听着觉得不对劲,怎么听着都感觉她话里有话,好像顺便还把自己也捎带上了。
秦离自己给自己倒上杯茶,“大人前不久去听云轩小叙,不也是他们刻意传遍了整个京城么。这听云轩...”她停了很久,那扇柄敲了敲桌子。
魏冉明白了,“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他慢悠悠道,“听云轩的确是我手里的买卖。”
他又补了一句,笑眯眯,“提前几日回京确实是有事要交代,殿下可别想多了。”
秦离恨不得啐他一口,“谁想多了?”她掏出扇子挡住自己脸,“既然你让我直说,那我确实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殿下讲。”
秦离从怀里掏出一堆卷宗,“刑部和京兆府把这些破烂都塞给仪鸾司了。”
魏冉点点头,他随手翻开了几个折子,要说都是破烂,其实也不算。
有的确实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案,还有一些则是陈年旧案,悬而未决。
但这些案子总结起来得到的共同点就是两个字,麻烦。
费时费力,而且两面不讨好。
其实这倒也不难猜出意欲何为,刑部尚书崔阁一贯同沈家来往密切,京兆府本就是沈之山远亲在任,此番必定有所授意,不然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
“我跟你说,这是太后在催了,我若不寻出个大案来,这些东西能把我烦死。”
她慢慢道,“可仪鸾司现在没有大案子,太后只让我查一个事,就是这盐司的大权到底在谁那里。”
言外之意就是,谁拿了这份权,谁就要会被仪鸾司做成大案子。
秦离盯着魏冉,意味深长,“大人懂我的意思吧?”
魏冉低低笑了,“殿下冰雪聪明,想必已经知道是谁了。”
秦离呷了口茶,“我不管你用得什么手段让皇帝能背着太后把这差事给你,但我也只能这么说,有太后和沈家在的一天,内府之权你就拿不稳。”
她不信魏冉不知道这朝堂里的玄机。
“殿下果然适合这个官场,看得透彻。”魏冉装模作样得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也有意交出这个苦差事。”
他话一出口,倒让秦离有些懵了。
她被茶水呛了一口,“你说什么?”
既然想交出来,那当初又何必要去争。
她不懂了。
魏冉笑笑,“明面上自然要交出来,只是交出来的人不会是我。”他意有所指,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本折子,摆在了秦离面前。
秦离定睛一看,气不打一处来,那是她之前让手下人查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顺出来的?”
房顶上的时候,难怪这厮不让自己抓他袖子,她是真没想到啊,原来里面居然藏着自己的折子。
她瞪了魏冉一眼,后者冲她眨了眨眼睛,一副无辜做派,“殿下先别纠结这个,看看里面的内容。”
那个折子,是秦离之前让暗卫查的一些朝臣背景。
而被魏冉顺出来的那本,上面记的是户部主簿倒卖官盐一事。
秦离仔细看了,不由疑惑,“这都是些小官做的小事,做不出什么文章来。”
魏冉笑,“没说要拿他们做文章。”
他慢慢道,“皇上在朝堂上明确说过只会将账目给左相过目,那也就是说认定了我当这个差事。而既然明面上已经定下来了,那太后自然不会费力让皇上收回成命。”
魏冉垂眸,淡淡道,“暗中下手,太后来一出栽赃嫁祸,省时省力又立威。”
“由仪鸾司随便寻个由头给那人定个别的案子,冠冕堂皇,皇上便无法说什么。”
秦离抬眼看向魏冉,后者却神色自若,表情平淡,“你明白么,如果太后知道了,我仪鸾司那桩案子定的就会是你的罪。”
“可如果太后不知道是我呢?”魏冉看向秦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道折子上,“如果让太后误以为是旁人呢。”
户部。
户部尚书梅永处,可以成为撕开沈党的一个口子。
秦离了然,笑了出来,此人同他的名字一样,全无用处,不仅无用,还做出不少没脑子的事情来。毕竟连户部一个小小主簿都敢抢人土地了,他的顶头上司更无需再提了。
也正是因为这无甚用处,所以被沈家攥住把柄在手,极好操纵,又可以轻易放弃。
“我已经让人伪造了内府文书和令牌,到时派人藏进梅府里。内府本也是管着银钱账目的事,户部兼任也合情合理。只肖让沈家误以为这内府被梅尚书拿着,不用你我动手,太后就会自断臂膀。”
魏冉声音淡淡,似乎早就算计好了,“只是这事既然由太后归给了殿下,那就得麻烦殿下配合一下了。殿下若是帮我,那沈家自然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太尉司掌军事,又是新设的职位,位置尴尬。旁人自然不会想到刚从漠北的魏冉能和内府挂上钩。
而户部和盐司内府,似乎天然就容易让人联系在一起。
魏冉眯着眼睛笑,像一只餍足的兽,他又补充了一句,似乎是解释,“我提前回来也是为的这事。”
秦离扫了他一眼,嗤笑,“你回京寻佳人的事早就传遍了,光跟我解释没用。”
“其他人与我无干。”魏冉无甚所谓,“我只同殿下解释。”
魏冉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真真假假,搞得秦离一时反应不过来,索性岔开话题。
“户部管天下赋税,何等重要,”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眼中泛起冷意。“梅永处这个草包被沈家控制,沈家做做假账,稍微运作一番便可影响军中钱粮调配。”
管住钱,就管住了一切的命脉,管住了前线所有将士的生死,活活耗死在离敌人最近的一道城池。
梅永处其实罪不至死,只是他蠢就蠢在给旁人当了傀儡,间接帮着沈家害死了无数英魂,为虎作伥。
她抿唇,“如此甚好。”
魏冉笑道,“殿下若愿折了沈家臂膀,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烛火影绰,两人都匿于半明不暗的阴影中,看不出神色。
无所保留,但又存着退路,既为了对方,也为了自己,可偏偏失了对方,便无法成全自己。
这便是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魏冉需要仪鸾司的帮着偷梁换柱,秦离也需要借魏冉断了沈家的左膀右臂。
秦离冷静了情绪,“我从不愿折人臂膀,”她旋即展颜,“要折就折人脖子。”
魏冉也轻轻浅浅得笑,似乎很赞同。他嘴角勾出一个弧度,这样的秦离,他甚喜。
“慢慢来。”他温言道。
第23章翌日
外面长街上打更的已经交了三鼓,夜色渐浓,已经入夜了。
魏冉起身,“殿下该休息了,明日还有早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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