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提太后还好,这一提,让皇帝本来便不算好的脸色更是瞬间黑沉了下来。皇帝本不是太后亲生,政见上也向来不合,而且任何一个皇帝,被夺权夺得如今连份请安折子都看不到,还美其名曰为自己身体好的时候,都不会心情愉悦。
于是他一把甩开皇后递上来的药匙,“你们且退下吧。”
汤药洒在皇后手上,烫得其一个哆嗦,沈雅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抬眼看了眼皇上的表情,也只暗自咬牙切齿,掏出锦帕擦了下手,施了一礼。“臣妾告退。”
德意看着皇后带着人下去,忙凑到皇上跟前将他扶起来,低声道:“陛下,有件事奴才不知道该不该提。”
“何事?”皇帝重重喘了口气,慢慢问道。
“据前线报,南越沈执率兵北上,由路径来看是要入都,兵部侍郎谢尧有本问沈执大人是否有圣上授意?”
“你说什么?”原本姿势还维持半倚着的皇帝一下坐了起来,眼睛圆睁,一时急怒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复又仰倒在榻上。
“你再说一遍?你给朕说清楚!”
德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南越边境守军将军沈执率兵入都,兵部侍郎谢尧来请旨询问是否有圣上授意!”
“荒唐,朕何时授意他沈执可以随便带兵入都了?”皇帝怒极反笑,脸色愈发阴沉。
沈执入都为了什么,如今已经全在明面上了。皇帝哪怕政务再不精通,但这种敏感度还是有的。
那是为了他的皇位。皇帝大概能猜出为什么太后以休息为由不让他过问政事,搞不好,这突然的疾病也是他们搞得鬼。
他子嗣中活下来的也只有太子一人,可偏偏沈氏还如此的等不及,要推太子上位。皇帝怒火滔天,挣扎着起身,结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由德意搀扶着才能勉强走几步。
“快,召集朝堂要员,商量对策。”皇帝恼羞成怒,看着德意,“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德意应了一声,犹豫道:“圣上,都要宣哪些大人进殿啊?”这不赖德意不会行事,实在是因为朝中无人可用。
沈之山卸任回乡途遇马匪,客死他乡,朝中动荡,和沈氏有所牵连的人虽被魏冉换了个七七八八,但仍有漏网之鱼。皇帝无人可信,眼下甚至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圣上,咱一旦传令,朝中的眼睛怕是一个都瞒不住。到时若是惊动了太后...只怕不好处理。”德意到底是常年跟在皇上身边的人,只一语,便言出了眼下最大的问题。
后宫有太后,朝堂有沈氏,连入都的兵马都是姓沈的,皇帝此时若是莽撞行事,只怕自身难保。毕竟,太子和沈执本就是为了篡位而来,又怎么可能轻易撤退呢。
“那你说如何?”皇帝面色由愤怒变为惶恐,亦或者两者皆有。
“如今南越兵马已经出发箭在弦上了,最好的办法便是有和沈执匹敌的兵马与之抗衡,那就是...”
“你是说魏冉?”
“眼下也只有王爷了。”德意垂眸,“圣上如今千万不能惊动旁人,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搬来救兵。”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皇帝咬牙,搀着德意来到案边,似乎想到了什么,“听说谢尧今日进宫了?”
“是,长公主思念家人,特今日召了谢大人进宫小叙。”
“好,南越的事竟只有他来提醒朕。”皇上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不再急躁,来到案边起笔写了份诏书交给了德意。“你今日将诏书给他,他是魏冉提拔的,自然知道怎么把诏书传出去。”
德意扫了一眼诏书,和秦离预想的一样,搬兵漠北,皇帝眼下是病急乱投医了。
“奴才明白。”
皇帝不耐得摆了摆手,“下去吧,朕想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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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办事还算利落,辰时一刻的时候揣着那封旨意来到了长乐殿外,秦离同谢尧正在殿内小叙,虽说是小叙,但德意分明听见里面伴着争吵声。
“皇帝老儿明知谢家与北萧不共戴天,居然还能让阿姐你去和亲,亏他们想得出来。”德意听见谢尧对皇帝的称呼,不觉哆嗦了一下,而里面依旧传来骂声。
“我这就去向皇帝请旨,请战漠北,明明边关太尉已经打了胜仗,偏朝廷还要做这缩头王八,我见不得那些将士的血白流...”谢尧还欲说什么,却被秦离制止了。
秦离声音比谢尧要小上几许,德意还欲细听,宫门却打开了,王乐笑眯眯得看着他,“什么风把公公给吹到这边来了?”
德意清了清嗓子,“陛下虽说身子不好,但一直没忘了殿下。我今儿是特来通传一声,除了内礼司置办的陪嫁外,陛下又亲下了一些赏赐,一会叫人给送来。”
“这样啊,辛苦公公跑一趟,我这就去通传。”
长乐殿内,姐弟二人似乎还在争论,秦离听见外面的响声,抬起一只手示意谢尧闭嘴。这时有侍女走了进来,凑上来道:“殿下,德意公公来了。”
秦离表情莫测,微微勾了些唇角,点了点头,“快请进来。”
谢尧看向自家长姐,虽几年未见,但对她的脾气了解得很,一看模样便知她心底又在思量些什么。“我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必。”秦离道,“来就是找你的。”
“找我的?”谢尧挑眉,随即了然,看向殿外,只见德意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
秦离笑眯眯看着他,“公公来了?”
德意点点头,“来了来了。”说罢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汗,长公主的笑永远让人瘆得慌,恰如这长乐殿,虽说布置得喜气洋洋,奈何总是透着点森凉的气息,和这殿的主人如出一辙。
“公公平日里事多,今儿来我这,想必是带什么好东西来了?”秦离玩笑道,眼神紧盯着德意,意有所指。
“正是正是,圣上虽在病中,可也想着殿下,特赐了东西一会叫内礼司送来,奴才是来通传的。”德意扫了下四周,秦离会意,朝王乐使了个眼色。
王乐立刻明白,马上招呼着殿内的宫人下去了。
“人都散了,公公请讲吧。”秦离淡淡道。
等人都下去了,德意这才从怀里把揣着的圣旨拿了出来,赔着笑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圣上已经下了旨意。”
看着那圣旨,秦离也并无要跪下接旨的意思,她懒散得拿了过来,瞥了一眼便将它丢给了谢尧,仿佛那不过是卷破竹简。
德意眼观鼻鼻观心,对秦离刚刚的一系列动作只当看不见,低声道,“皇上如今已经知道沈执带兵北上,龙颜大怒,特意让奴才带着旨意来找谢大人。希望谢大人能把消息传到漠北太尉大人那里去,请其发兵救援,并且不惊动旁人。”
秦离对于德意的说辞颇为满意,因为和她所希望的一样,她要拿的就是那封圣旨,可以让魏冉师出有名的圣旨。
“公公事儿办得不错,有劳了。”秦离随意从腕上捋下一个绿玉镯子给了德意,后者接了过来,苦笑一声,何尝不知道那是警醒。“奴才谢殿下。”
“金银这些东西也得有福消受才行呢,希望公公别站错了队。”她把玩着指甲,又转头对王乐道,“内礼司刚送来的东西你带公公去挑挑,不必客气。”
她要告诉宫内所有人,在这会儿帮她做事,仍亏不了他们。
德意离开后,谢尧仍在看着那封圣旨,秦离瞥了眼他,“统共就那么几个字,你还要看多久?”
谢尧皱着眉头,“姐你也知道,沈执带得兵如今已经行至江南了,为的就是赶在大典后逼宫。漠北本就离京甚远,哪怕现在就把圣旨送到,等魏冉来了恐怕也来不及啊。”
“你想得是没错,要是这会儿才把消息传过去,只怕到时候秦封移都登基了。”秦离淡淡道,“我已经提前叫他回来了,之所以这么费周章,不过是要他师出有名罢了。”
谢尧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眼亮如星辰,“他若能来,我领禁军里应外合,那岂不是就能把姓沈的连同狗皇帝一起铲除了?”
“是。”
“那阿姐你也不用嫁去北萧了对么?”十七岁的青年笑得开心,秦离很久没见自己弟弟这样笑过了,或者说,很久没见他笑了。这让她有些不忍心打破他的这点希翼,秦离露出一丝浅淡的苦笑来,“差不多吧。”
谢尧的笑僵在嘴角,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自己姐姐这份回答中包含着什么,他低声道:“我现在也可以领禁军,至少能把阿姐你送出去...”
他还没说完,便被秦离一个眼刀打了回去,她声音凛冽中却带着些颤抖,“你还以为自己还小么,为了你的一条命费了多大的周章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送死?谢尧,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性子!”
她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话过为严厉,于是缓和了口气,“你记住,你以后所有的选择,都要以保全自己为上。不是所有的话都可以听,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信,不管他是不是救过你的命,你明白么?”
当时救下他性命的只有魏冉,长姐话中的他指得是谁,再清楚不过。谢尧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他做了什么?”
秦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盯着谢尧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话。“你明白么?”
谢尧知道从长姐口里是得不到回答的,只能咬牙道:“明白了。”说罢他站起身朝殿外走去,行至宫门外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似乎也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再见姐姐。他狠狠抹了把眼睛,没有回头。
第69章
大典在即,秦离基本可以确定,沈执的兵马最迟不过三日便会兵临城下。因皇帝病中不能看奏本,所以沈氏对于军队行踪丝毫不加掩盖,表现得似乎胜券在握。
而魏冉,无论是他还是手下的人马俱是神出鬼没,隐匿其中,行踪影绰。秦离不知他是如何掩藏行踪,也不知谢尧到底有没有把圣旨送到他的手中,距离上次传信,她大抵有一个月没了他的消息。
听天由命,秦离反倒释然了,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大抵如此。
山雨欲来奈何广安风平无波无澜,许是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安宁。
典礼将于翌日开始,筹备良久,终于要宣布终章了。大齐长公主和亲出塞前要昭告天下,是历来宫中和亲女子的送别宴。待此宴一过,不久便要上路。
整场宴席的主人公还未着急,皇后便已经坐不住了,她对于明天,期待胜过紧张。若是成功,她便是大齐的太后,莫说像现在一样被沈然教训,到了那时,连皇帝都要服从她的管教。
若是失败,向来自信的皇后坚信自己不会失败。
毕竟到时皇帝太后一死,秦离送去和亲,她手握大权,一切都在估计当中,又怎么会失败呢。
沈雅宜颇为自信,觉得自己将所有人都耍了,连她最惧怕的太后也被自己玩弄在手心中,这让她颇感到成就感。
太后显然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侄女会有胆子算计自己,只一门心思盘算着明日大典,皇帝死后该如何接着把持朝政,那是沈氏重新翻身的好机会。
两人心怀各异,或者说整座宫的人全都心怀各异。
大事在即,沈然来到长乐殿。太后无疑是告诫秦离,让她安分守己,别想着玩些把戏,殊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被秦离攥在了手心里。
“您放心,明日是儿臣的大日子,一定不会让皇祖母失望的。”秦离难得笑得开心,眼神真挚。
沈然满意得点了点头,“你这件事若是办好了,到时太子登基,哀家会考虑不让你去北萧的。”
打一巴掌赏一颗甜枣,老手段了。秦离若是真信了,那她叫好了伤疤忘了疼,上辈子白活了。太后自始至终把她当成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倒真是贯彻始终。
只是这刀,要弑主了。
就在这时,皇后也来了,沈然对于皇后出事不报,私下里擅自联系沈执出兵的事情颇为忌讳,只等着秦封移上位去子留母,眼下自然也没给皇后什么好脸色。
沈雅宜前脚刚到,太后便起身,冷冷朝秦离抛下一句“守着本分,哀家不会亏待你”的话便离开了。
说罢太后径直走开,并未搭理沈雅宜的行礼。
皇后带着几分恼意起身踏进了殿门,越想心头更加火起。只能暗自安慰自己等过了明日,她就是大齐的太后。
“娘娘。”秦离打了个招呼,沈雅宜颔首点头,装出一副冷静模样,殊不知她比谁都要紧张。
当梦里所希翼的东西即将唾手可得,离得那么近,任谁都会紧张。
秦离看出她的紧张,出言道,“娘娘不必如此,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皇后环顾了下四周,示意周围人都退下,压低声音,“都准备好了?”
秦离嗯了一声,坦然道:“到时您千万不要去碰太后和圣上的饮食,我会在里面都下鹤顶红,不出意外,当即毙命。而您只需当日叫太子入宫把持朝政,若有异议,等沈执带兵入都镇压即可。”
她呷了口茶,抬眼问皇后,“沈执大人的兵马已经在广安外安营了吧?”
“还没有,不过已经很近了,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到广安。”
“好。”秦离笑了一下,“那您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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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走后,秦离望着窗外黑沉的天空出神,王乐这时走了过来,低声道:“殿下,御膳房已经开始预备明日大典上的饮食了。”
“皇上的药膳也预备下了么?”
王乐点头,“正要准备,只听您的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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