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象忽然间模糊,她有些想不起初相逢时他的模样,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少年郎君,似乎慢慢远去。
“到了。”林宴驻足转头。
前面树下拴了匹马,正甩着尾巴悠闲啃草,辔头马鞍齐备,却不是他们随行带出的马儿,料想是林宴半路抢来的。
“昨晚那些人呢?”宋星遥左顾右盼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他。
“料理了。”林宴慢条斯理整整马鞍,冲她勾手,“过来。”
宋星遥这才上前,又问他:“我阿兄他们呢?可安全?”
“他们没事,昨晚分散逃命,我看到他们沿路留的记号,应该是去了最近的宝平镇。哦对,你的猫也没事,我回露宿地查看过,马车不在了。”他边说边从襟内摸出枚发簪扔给她,“把头发绾好。”
宋星遥低头一望,正是昨日逃命途中丢失的发簪,当下也不罗唆,三下五去二就将散发绾好,听闻众人连猫在内都平安,她松口气:“我们要去宝平镇与他们会和?”
趁她绾发之际,林宴已撕下外裳衣摆,迅速裹扎在左掌上,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她伸出右手。
宋星遥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内心是拒绝的,不想与他共马。
“不想上马也可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与他们会和后,让你的昆仑奴来接你。来回大约两个时辰。”林宴看出她的想法,收回手。
“……”宋星遥心里有股骂娘的冲动。
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密林呆两个时辰?不干!
她觉得林宴是故意的,但仰头望去,这男人仍旧一派光风霁月问心无愧的神色,她觉得让他把马让给自己的可能性为零,于是深深吸口气,妥协。
“拉我上马。”
没什么可多说的,不过忍一时之气而已,来日方长。
第21章刺心
宋星遥上马就后悔了,她应该更强硬点把他从马上拉下来才对,或者施点伎俩将他踢开方为上策,可刚才她怎那么容易就妥协了呢?似乎在心里默认自己斗不过林宴般,他一点点的小手段就让她屈服。
这个男人太狡猾,在她这里算得上屡战屡胜,七年夫妻到头来除了最终对和离的坚持外,她妥协过太多次,而最后这一次坚持,她也没等到胜利,因为她死了。
如此想想,她极不甘心,觉得自己心态需要修正。
起码面对林宴时,她可以与他斗上一斗,虽然不知道进入长安他们还有没机会见面,最好是不要见,但万一呢?
毕竟从她留在洛阳起,这辈子就起了变数。
男人的手臂从她腰肢两侧伸来攥紧缰绳,宋星遥腹中七拐十八弯的念头被打断,挺直的背发僵,后面林宴已然发力策马,马扬蹄而起,眼见宋星遥就要倾倒怀中,可她就是死死攥住了马鬃,死活没让自己弯折,即使人就坐在他胸前,也不肯倒入他怀里——她的心里一直有自己的小骄傲,喜欢他的时候,愿将骄傲化成柔情,步步退让,不爱的时候,那份骄傲就是她无法勉强的坚持。
马儿嘶鸣一声,纵出老远,风声呼啸过耳畔,山峦草木都晃眼而过,林宴稳稳策马狂奔,胸前的人直挺挺坐着,一眼都不曾回望。相较于宋星遥的种种纠结心思,林宴反而毫无想法。
他脑中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前尘往事,不想明日种种,就只贪这片刻纵马肆意,还原最初的悸动——他爱她的最初,爱的就是这份惬意。在她面前,他太放松了,放松到可以不必去做林宴。
马儿驰骋过山林转入官道,马背上的两个人依然沉浸于各自思绪中,像在一起的最后几年,同床异梦不过如是。
时间在沉默间转眼就过去,二人抵至宝平镇前,镇中路窄不便奔马,林宴翻身下马,道了句:“你坐着。”就走到马前拉起辔头牵马。
他既然有此觉悟,宋星遥才不与他客气,上辈子当他妻子,多是她在后宅照顾他起居饮食,把这狗男人哄着宠着捧着,如今回头去想,多不甘心?于是冷眼看他在前边牵马,自己老神哉哉坐在马上——从前他是谪仙,现在换她做佛爷,挺公平的。
宝平镇不大,住的百姓却挺多,时值正午,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因这二人外形过于扎眼,无不对他们多看几眼。林宴状若无睹地牵马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卖胡饼的摊前,转头问她:“饿吗?”
宋星遥打眼望去,胡饼新鲜出炉,焦香松脆,有荦素甜咸三种,望之叫人津水四泛,她从昨夜起就没正经吃上饭,如今一望之下不免腹内饥鸣阵阵,口中津水四泛。林宴问完话也没等她回答,径直问老板买饼。
她想了想,坐在马上使唤他:“我阿兄他们都没吃上饭,你多买点,到时候分。”
林宴要了半炉胡饼,荦素甜咸买全,付好银子,让摊贩用油纸单独包了张饼,转身递给宋星遥,宋星遥居临下道:“我要羊肉馅的。”
“是羊肉的。”林宴仰头,眸中藏着星芒。
她这才接下饼,撇开脸不看他,一个谢字也没说,林宴不以为意,拎着实沉的胡饼到前头牵马,看得卖胡饼的摊贩啧啧称奇。
这架式,公主带着侍卫微服出行?看男人模样不像侍卫啊,倒像是……面首?
那边林宴牵着马已经走开,沿着俞深留下的记号往某处行去。几口饼的功夫,宋星遥就看到自家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她忙将没吃完的胡饼包好,不用林宴开口就跳下马。
马车的对面就是小镇唯一的医馆,隔得老远宋星遥就看到小小的医馆里挤满人,她大急:“医馆?有人受伤了?”
“不知。”林宴一边拴马一边回她。
宋星遥不等她拴好马就提裙往医馆冲去。小镇的医馆简陋,左边是药柜,右边是诊堂,堂上只有一位老大夫坐诊,如今被俞深、方遇清几人围个水泄不通。宋星遥前脚刚迈进医馆,就听到一声痛哼,正是她阿兄宋梦弛的声音。
她吓得心脏漏跳一拍,推开俞深和方遇清挤进去,急道:“阿兄!”
宋梦弛正垂眉丧眼地坐在凳上,身上倒没挂彩,看到她一喜:“幺幺!”
“你伤到哪里了?”宋星遥冲到他身边蹲下忧道。
“六娘子别担心,令兄无大碍,只是肩膀脱臼,大夫已经帮他复位,回去后休养几日便好。”方遇清开口道。
“好了好了,我没事。”宋梦弛轻抚她发顶安慰道,“你呢?”
“我也没事。”宋星遥这才稍稍放心,转头打量众人。方遇清和俞深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但看样子都是小伤,只是不见祁归海和燕檀,她刚想开口问话,便听身后传来哽咽的声音。
“六娘子!”燕檀抽泣着过来。
宋星遥见她眼眶通红,心里咯噔一声,只恐祁归海出事,她噌地起身,却见燕檀只是抹着眼道:“六娘子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宋星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才瞧见她身后的祁归海。
原来诊桌后方还有张供病患卧躺的小床,祁归海就坐在床沿,他褪了左手衣袖,从肩到臂都包扎得严实,血色却仍旧透出。
“阿海!”宋星遥又急急上前。
祁归海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六娘子,玄云金宝和崽崽安然无恙,现都在马车里,奴幸未辱命。”他说话间又要站起,宋星遥将他按下。
“你坐着,别起来。伤哪了?”她问道。
“没事,都是皮肉伤,已经上过药,娘子不用担心。”祁归海在她关切的目光下连连摇头。
宋星遥看着他身上透血的白色布帛,以及受伤的宋梦弛,再想起昨夜重重危机,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窜上来,门口此时却传来方遇清和俞深的声音。
“你怎么伤成这副样子,快进来。”
“大夫,快给他看看!”
料想是林宴进馆,人又呼啦一下围着他转,宋星遥心里梗的那口气怎么都消退不下去,一时间血气冲脑,想也没想便拨开人群,连名带姓朝着林宴道:“林宴,你能别再害我了吗?”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哑口无声,林宴才刚挨到凳上,闻她之言又缓缓站起,只道:“六娘子何出此言?”
“你别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昨晚的袭击与你有关。你在外边做些什么我自然管不着,不过如今已经牵连到我宋家人头上。我们宋家不过普通人家,没有那份权势富贵与你林家相提并论,你莫要连累我们!”宋星遥双眸凝霜,逼视林宴,将前些日虚伪的客套抛开,冲他露出尖利爪牙。
林宴迎视她的双眸,久久未语,反而俞深看不下去,道:“六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命只有一条,我不想有人无辜枉送性命罢了。”宋星遥毫不客气回道。
这话入耳如针,她说的不仅是昨夜之事,还有那一世身死宫变之恨。
林宴呼吸忽促,眼中平静似如冰面有龟裂迹象。
“你是在替这昆仑奴抱不平?可昨夜要是没有林宴,你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你不谢他救命之恩便罢,他为你受这一身伤,你反落井下石?”俞深也是气极怒道,这么多人里面,林宴受伤最重,凭什么救了人还要被人质疑?
“俞深,别说了!”林宴回神阻止俞深。
那厢宋星遥冷笑已起:“昆仑奴又如何?他是我宋星遥的人,林宴算什么?与我何干?若非他,我又怎会遇险?”
一字一句如针似剑,咄咄逼人,仿如和离前的那两年,言语如刃,捅的都是人心最软的地方。
“宋星遥,闭嘴!”
砰地一声,宋梦弛将剑砸在桌上,喝止了宋星遥。
“昨晚不怨清霄,是我……是我坏的事。”宋梦弛扶着臂站起,沉声道。
宋星遥大惊——怎会是她阿兄?惹上东宫的人,他宋家人有几条命去填?!
这不对呀,上辈子宋家就没与东宫扯上过关系,怎么宋梦弛如今反倒招惹上东宫了?这其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宋星遥心头骤然涌上无数疑问,疑惑地望向宋梦驰,想求个答案,可还没等她问出口,宋梦驰就已断然拒绝:“你别问了,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一个姑娘家,莫管这些。还有,清霄兄救了你,你非但不谢他,还不问缘由错怪责问他,家里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快点向他道歉!”他拿出兄长的架子来,沉着脸教训她。
要她向林宴道歉?
宋星遥那口气又一堵,心肝脾肺肾都跟着疼起来。
“不必。”林宴冷道,转身拂开众人出了医馆,连伤也不治了。
再呆下去,他怕自己终会克制不住,那一腔久抑成毒的欲/望。
第22章县主
宋家兄妹闹起矛盾,谁也不理谁。
宋梦驰训斥了宋星遥半天,一定要宋星遥给林宴道歉。宋星遥脾气上头的时候犟得像驴,理智全空,别说和林宴道歉,就是多听几句训话都要炸毛,冷着脸不搭茬,就差翻脸。宋梦驰的兄长架子摆了半天也没见成效,气得甩袖而去,差点又把手臂给甩脱臼。
经此折腾,众人并未急着上路,打算在宝平镇休整一夜,晚上便包下镇上唯一的客栈落脚。客栈简陋,房间不多,宋星遥带着燕檀独占一间上房,和宋梦驰闹矛盾后,她就躲进屋里再没踏出门。
燕檀送了晚饭过来她也没吃,就躺在床上出神。
她这脾气,说好也好,高兴的时候是开心果,老幼通吃,嘴甜的能把身边的人哄得心花怒放;不高兴的时候任性非常,越是亲近的人越变本加厉,从小到大也不知因这臭脾气和宋梦驰吵过多少次架,从来不肯让兄长一次,都是宋梦驰靠着做兄长的自觉最后让步。
到了林宴这里,她收敛脾气小心待他,带着生怕惊扰神仙的心情藏起任性,成婚头一年还是不错的,起码与他做到了相敬如宾,可架不住流水一样的时间。琐碎的日子把谪仙变成凡人,再好的模样看久了也难免疲劳,更多的无非是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他二人的性格本就是两个极端,他冷她热,摘掉那层谪仙的幻念,宋星遥与他渐渐就有了水火不融的苗头。她在他身上找不到想像中的温柔体贴,再加上林家那些让人疲于应付的隐讳秘事与婆婆小姑,她烦不胜烦,可他无法给她答案与安慰,怨气便层层堆叠加深。
她也和林宴争执,可林宴不是她兄长,宋梦驰爆脾气上来狠狠骂她几句,转头就能撒开手又跑来哄她,她与林宴的争执,从来在他沉默里开始,又在他的沉默中结束——没有谁会先低头,只是磨到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在一餐饭,一件衣的日常中被结束。
上辈子宋星遥在决定和离前也想过与林宴成亲的这七年,自己是否全然无错。到底也是年轻时的自己真情实意爱过的男人,跟了他七年,要说不好,那七年间他一无侍妾通房外室,枕畔只她一人,二未在衣食住行上克扣于她,偌大后宅也随她闹腾。夫妻七年,若论对错,撇除外因,夫妻二人只怕要各打五十大板。
如果没那场宫斗,她大抵是希望与他好聚好散,如此心里还能保留一丝关于少年爱恋的憧憬。
可没有如果,那场宫斗,成为她永远无法原谅林宴的原因,连带着消磨去最后一点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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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本就难睡,宋星遥心事重重,胡思乱想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微明之际被自己的肠鸣吵醒。
从前夜到今日,她也就坐在林宴马上的时候吃了几口胡饼,现在饿慌再难睡着,索性起床。燕檀与她同榻,睡得死沉竟没醒来,宋星遥怜她受了大惊吓,便没唤醒她,自己蹑手蹑脚穿好衣裳,略作梳洗后才打开房门。
门一开,她就见到靠在墙根前闭着眼的祁归海。
听到声响他睁眼,眸中虽有倦怠,却难掩一抹锐光,见到是她,那锐光飞快沉潜,他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