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后,宋星遥就被带到偏殿候着,宫娥上过茶水点心就都退下,偏殿四周一片寂静。
没等太久,殿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是韩青湖来了,宋星遥忙站起身来,正要迎接,却听那脚步声忽然一停,似乎被什么人截住。
“三殿下,圣人在正殿休养,你若要探望他,只往正殿去便是。”韩青湖声音传来,温温柔柔。
“我是来探望娘娘的。”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响起。
宋星遥蹙蹙眉——三殿下?赵睿崇?
“劳烦殿下挂心,本宫无不妥,无需三殿下专程前来探望。”韩青湖温柔的声音里出现一丝急切,似乎不在此多言。
“可我想见你。青湖,你已经避我多日,可是生我的气?”男人急道,言中有讨好之意。
韩青湖的温柔再染三分冰冷:“殿下慎言,这里是大明宫,我是你父皇的妃子,与你本该避嫌,怎可多见,又何来气与不气?”
“青湖,你别这么说,我知道……知道你气我与林晚……”
“别说了!”韩青湖一声疾斥,打断他的话。
宋星遥这厢听了几句,心里已如海浪翻腾,外头的声音却已经渐渐小下去,也不知韩青湖与赵睿崇说了什么,没多久脚步声再起,韩青湖进了偏殿,赵睿崇却已离去。
近一年未见,韩青湖消瘦许多,厚重妆容遮不住眉间浓浓倦意,贵妃华服与髻间飞凤虽美,套在她身上却像沉重枷锁,仿佛将她压得透不过气。
看到宋星遥时,她微微一笑,仍是旧日温柔的模样,只道:“快免礼,六娘怎有空来看我?”
宫娥都被遣退,殿上只剩她两人说话,宋星遥礼行一半被她拉起,二人相扶踱进殿中。
“此前一直想来看娘娘的,可听闻圣人病重,娘娘随侍床前,恐怕打扰了娘娘,所以一直不敢入宫,最近想得紧了,正巧娘娘位份再升,六娘便斗胆递了牌子,特来恭喜娘娘。”宋星遥边走边说,又担心道,“娘娘最近又清减许多,可是照顾圣人累到了?”
“还好,尚可应付,只是除了圣人之外,宫中事务繁多,料理起来费神费力,这精力难免有所不济。”韩青湖随口答了两句,又瞧着她道,“倒是你看起来颜色极好,想来阿恕待你不错。”
女人就像花,付出真心浇灌,才会开出鲜艳的花色来,宋星遥如今双颊飞红,神采飞扬,比婚前倒要鲜亮三分,可见日子过得好。
宋星遥摸摸脸,有些不好意思:“娘娘过奖了,他是待我很好的。”
“还叫娘娘?这里没有别人,我是阿恕在世间唯一的姐姐,你叫我一声姐姐吧。”韩青湖笑道。
“姐姐。”宋星遥垂下头,乖乖叫她,并未推辞。
“乖。”韩青湖笑得越发温柔,看她的眼神愈显爱怜,又感慨道,“你与阿恕也算好事多磨,如今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替你们高兴。”
语毕她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渐远,有些失神道:“我在这深宫别无所求,只盼你们都能好好的。”
“娘娘春秋正盛,又贵为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日后定繁花似锦……”
“那又如何?终究非我所求。”韩青湖打断她的劝慰,目光冷冷淡淡望向窗外。
枕畔之人非她所爱,三千宠爱非她所求,深宫如锁,是她报仇的代价,终生为囚困在这里,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追寻所爱,不过午梦回之时,希望在意的人平安,得偿所愿而已。
“娘娘……”宋星遥见她这萧索神情,难免替她心疼。
入宫为了报仇,可仇是报了,她终一生都被困在皇宫,圣人再尊贵,于她而言也只是年近五旬的老人,除了高高在上的地位,给不了她别的。她心中,应该也想能遇所爱,能白头同老吧……
思及此,宋星遥忽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心头疑虑闪过。她知道自己不该多事,但这是林宴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又与自己有过姐妹之谊,有些话梗在胸中不吐不快,于是咬咬牙道:“娘娘,我瞧三殿下似乎颇为关心娘娘……”
韩青湖忽一眼瞥来,眸色冷冽。
宋星遥忙道:“刚才三殿下在外半道截住了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有些担忧。”
韩青湖神色方柔,只淡道:“你别误会,我与他之间并无什么,只不过圣人卧床,他常来探望,与我之间见面机会多了而已,我知道有些不妥,已经避着他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却非我能左右。你也不必忧心,他很快就娶正妃了。”
宋星遥闻言更加不放心了,听她言下之意,那三皇子赵睿崇似乎真有非份之想?
父亲的妃子,他一个做儿子,还想染指不成?
她越想越心惊,刚要说什么说,却听韩青湖续了一句。
“那人你与阿恕也熟,神威将军府的女儿。”
什么?!
宋星遥猛地从前一个消息惊醒。
神威将军的女儿,那不就是林晚……林晚与三皇子?
怎么会呢?
第108章噩梦
“是前些日子的事,不过消息被宫里瞒了下来。”见宋星遥满眼震惊,韩青湖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抚,解释起来,“宣乐公主寿辰,邀了几位要好的娘子入宫贺寿,林晚也在其中之列。寿辰当晚,林晚与三皇子在园中……苟和被内侍发现,一并被带到我面前,也因此惊动了圣人,牵连到林将军。”
韩青湖协理六宫,宫内大小事务如今如经她的手。
“宫里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一个是皇子,一个是重臣之女,圣人面上无光,动了大怒,林将军在殿外跪了一夜才保下林晚。因念及三皇子的名声与林将军的忠心,圣人最终允了二人之婚,圣旨应该今日会送出。”
听韩青湖解释完前因后果,宋星遥陷入沉思。
林家手握神威军,一向忠于当朝圣人,为了避免圣人猜忌,故从来不与当朝皇子亦或任何一家权臣结亲,再加上县主本人也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所以林晚不论上一世还是这辈子,家中挑定的亲事皆非皇室贵胄。如今林晚与三皇子做下这样的事,圣人虽然松口答应二人婚事,但对林家的信任却已大打折扣。
但这桩婚事对三皇子赵睿崇而言,却来得恰是时候。他如今虽是最有可能得到储君之位的皇子,但他不及废太子有强大的母族支撑,自己也并无本事拉拢人心,实力并不充裕,就算坐上那个位子,也无服人之力,因此急欲扩充实力,而一个有实力妻族,就是他的上选。
林晚是林将军独女,娶了她,就等于榜上林家和整个神威军,这样稳赚不亏的买卖,又有谁不愿意。
三皇子要争储君之位,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林晚……
宋星遥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她入宫为妃,这辈子嫁给三皇子,打的恐怕是同样的主意。
故事轨迹虽变,但人心难变。
窗外有风贯入,吹得她打了寒噤,她忍不住双臂环胸搓了搓臂,韩青湖见状起身关窗,最后一缕风从窗缝钻入,吹起韩青湖发丝衣袂,她捋捋了鬓发,问宋星遥:“还冷?”
宋星遥摇摇头,刚想道谢,忽然鼻头发痒。
“阿嚏……”她掩住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双眉倏尔拧紧。
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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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里出来,宋星遥神思恍惚地踏上回府的马车。
自打知道林晚要嫁赵睿崇时,她就觉得整个人寒浸浸的,像胸口塞进了又硬又冷的冰球,上辈子的经历像个魔咒,再度悬到头上。
马车转眼就到韩府,天已傍晚,阴阴得像要下雨,没等马车停妥,府门打开,就见林宴从府里匆匆出来。
“林宴。”她唤了一声。
林宴也已瞧见了她,只道:“你回来得正好,随我回趟林家吧,父亲急病。”
宋星遥收回下马车的脚,向他招手:“上来。”
林宴上前一攥她的手,却将人往马车下拉,直接抱进怀里:“骑马比较快。”小厮已经牵来马儿,他不由分说抱着她翻身上马。
二人一马,往林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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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将军是急怒攻心引发的病,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在宫里冒雨跪了一宿,又忧怒藏心,憋着情绪在怀,回来之后就倒下,今日正午圣人旨意传出,虽然允了这桩婚事,但带话的小黄门却另传了两句圣人口谕,约是斥他有结党营私之心,有负先帝与圣人数年信任云云,将他气出脑卒中来。
林宴带着宋星遥到时,已有大夫诊治过林将军,所幸只是轻微脑卒中,经过施针用药已经醒转,眼下正卧床静养。
路上,宋星遥已经将林晚的事与林宴说了,林宴不置可否,沉着脸与宋星遥进了林将军的院子。
天刚下过雨,地上的水未干,寒气浸人,林晚跪在院中,面向林将军的屋子,一动不动。林宴拉着宋星遥路过时,她方傀儡般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林宴没有理她,倒是宋星遥的眼神与她的眼撞上,无端端打个寒战。
林晚似乎冲宋星遥一笑,那笑与那眼,都令人毛骨怵然。
屋中烛火随着门的开启晃动,照得地上影子微斜,宋星遥跟着林宴踏进林将军的屋子,屋里还有别人。
“阿兄,阿嫂。”林宴唤道。
这屋里站着的,正是林家二房的嫡长子林乾与媳妇张氏。林乾与林宴差不多年纪,只大数月,生得有些肖似林将军,剑眉星目很是英武。
四人匆匆见过礼,林乾便带林宴去看林将军,张氏则携宋星遥跟在二人身后,边走边道:“弟妹不必太担心,大夫已经诊过,方子我让人抓回来,药喝过两遍,现在大伯父情况尚稳定。”
张氏的声音软软细细,很是温柔。宋星遥忙拉她的手道谢,这位堂嫂,便是上辈子林家唯一一个待她亲的人。
宋星遥走到里屋,林宴早就先一步跪在林将军榻前,正握着父亲的手在说什么,她便也跟上,轻轻往林宴身边一跪,林将军见到她,忙道:“天寒,不必如此。宴儿,快扶你媳妇起来,坐着说话吧。”
他倚枕而坐,说话有些不利索,舌头似乎捋不直,但条理尚还清晰,人也精神。林宴闻言扶起宋星遥,与林乾夫妇各站一头,只听林将军又道:“今日你们既都在此,我正好有些话要叮嘱。想必你们也已知道出了何事……”
他欲言又止,屋中静默片刻,反是张氏开了口:“大伯父,不论如何,圣旨已下,晚妹妹与三皇子的婚事耽误不得,现下她还跪在院里,外头天寒地冻,若是跪伤了身体……”
“随她跪去,做了错事险些害了全族,不过跪上一跪,又能如何?从前她母亲就是太惯着她,才将她宠出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来。“林将军打断张氏的话,又向林宴道,”宴儿,你妹妹她……是个糊涂人哪!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来,我……”
见他说着说着又有动怒上火的迹象,林宴忙上前靠着床沿坐下拍他背:“父亲,别说了。阿晚的事,我都知道了。如今事已至此,再伤无益,圣人已对林家有所怀疑忌惮,林家也和三皇子绑在一起,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最好就是三皇子能顺利继位,如此一来林家便能全身而退。
然而……林宴看了眼宋星遥,宋星遥目光清亮,眸中只有跳动的一簇焰苗。
林将军摇摇手,喘息数口,才道:“不必!我今天要同你们交代,正是此事。林家祖训,只忠当朝圣人,不涉储君之争,这是保全林家的唯一办法。阿晚既要嫁,我这做父亲的会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该有东西她一样不会少,但是神威军绝非她的陪嫁之物,你们切记切记!”
他语毕嗽了几声,宋星遥倒了杯茶过来,林宴服侍他饮了几口,他才再开口:“我的身体,怕是不行,所幸神威军已交到林乾手中,也算不负祖先所托,只是林乾资历尚浅,还不足以服众,阿宴……”
“父亲,我会帮阿兄的。”林宴知道他的意思,忙道。
林将军点点头,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又道:“林家大房从今日起与神威军割断,日后神威军无需再以大房为主,谨记祖训,倘若日后果然出事,你们记清楚……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林家上下百口性命与神威军,就都交托在你二人手中,记住了……大局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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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亮,林乾夫妻早已回去,宋星遥陪着林宴在林将军屋里看护了一夜,到破晓时分方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还没睡清醒,就被林宴摇醒。
“怎么了?”宋星遥揉着干涩的眼问他。
“父亲已经睡稳,我们先回吧。”林宴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
“不用再守守吗?”宋星遥探头看了眼床,床上幔帐全落。
“不用,父亲身边的老人会照顾他。你也累了许久,我带你回去先歇歇,走吧。”他悄声说着,也回头看了眼父亲,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门“吱嘎”开启,第一眼所见,还是跪在庭中的林晚。她已跪得摇摇欲坠,听到声响勉强睁开眼,看到出来的人,又是一笑。
“阿兄……”她开口,第二个词,顿了顿方出,“阿嫂,我还没恭喜你们呢。”
林宴没有理她,拉着宋星遥快步越过她,她又道:“我也要嫁人了,你们怎也不恭喜我?”说话间,她按着膝盖艰难站起,不再跪地。
“既然你们今日不愿意恭喜我,那我便等着……等着你们心甘情愿的那天……”她说着甜甜笑出声来。
林宴仍不回身,一眼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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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仍是二人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