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五日」
信件整齐叠在书桌上,旁边置有几个相框,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女孩。像是见证她成长一般,在火锅店拍的宝丽来相片、乌镇拍的数码打印的相片,以及寄来的那几张,一一排列过去。
房门推开,拉线灯亮起。
叶钊将手里的外套挂在门后,扬起下巴,单手扯松领结,仍觉得不舒适,索性解下领带,扔到床上去。
视线不经意瞥向放在电脑键盘旁的专辑,没有片刻停留,他转身去了客厅。
叶福龙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剧,在过于大声的音量下,压根没听见别的声音。
叶钊直接按下电视机下方的电源开关,淡漠道:“洗澡。”
“哎呀,不洗……”
“洗澡!”
叶福龙“噢”了两声,杵着拐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浴室走。
叶钊见他有趔趄之势,上去扶了一把。
叶福龙咽下唾沫,小声说:“谢谢啊。”
得意了半辈子,没想过老来还要同儿子道谢,他心头不顺畅。
进入浴室,叶钊摆好折叠的坐便椅,搀扶叶福龙坐下,蹲下来为他脱去衣物。
叶钊照顾腿脚不便的父亲多年,做这些相当娴熟,连水温也不用问,自然会调到最合适的温度。
水汽弥漫,泡沫顺着水泥地板流向出水口。
叶钊看着叶福龙腿上的老人斑有些出神,忽听见咳嗽声,连忙将花洒转向自己这方,又抬手关掉水龙头。
叶福龙捂着胸口,朝他摆手,“我没事。”
叶钊轻拍他的背,蹙眉说:“怎么老是咳嗽?去医院检查。”
叶福龙喘了口气,说:“我不去,就是干咳,过两天就好了。”
“万一有问题?有病就得治,拖不得。”
“你不管!”
叶钊无言,隐忍什么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取来毛巾。
随着叶钊擦拭的动作,叶福龙将手掌搭在了他肩头上,隔着轻薄的衬衫衣料,感受到了结实的肌肉。
“儿子……”
叶钊闻声,不自然地停顿片刻,握住叶福龙的手,为他擦拭前臂。
叶福龙幽幽叹气,“爸做了好多错事,最不该说你看那些书没用,不该反对你写小说。”
叶钊喉咙动了动,又听见他接着说:“你伯伯书读得多,那个年代上北京去是多光宗耀祖的事啊,最后死了。我一直就觉得书是害人的,不好。没有什么比赚钱好。我呢……没想到栽了跟头,连累你一起受罪。”
叶钊退了一步,平静地看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浴室暖灯晃眼得很,叶福龙看眼前的人看不太清明,只是说:“这么多年了,就想跟你讲声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叶钊下颌线紧绷,沉声说:“睡你的觉吧。”
看着叶福龙躺下,叶钊合上房门,在客厅食完一支烟。半晌后,他揣上手机,走向玄关。
果壳空间气氛躁动,舞台上的人连珠炮弹似地吐出说唱歌词,人们高举手臂打着节拍。
门外的休息区,小尺寸圆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秦山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放在光标上,不时移动。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眸去看,笑笑说:“稀客啊。”
叶钊点了点下巴,在他左侧的椅子上落座,“喝一杯?”
“待会儿。”秦山递给了支烟过去,“最近没声儿啊,出差去了?”
叶钊点燃烟,浅浅吸了一口,“老头身体不好,为了照顾他,应酬能推都推了,哪得空出来。”
“严重吗?”
“不晓得,他不肯去医院检查。”
秦山瞥了眼电脑屏幕,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收到专辑了?”
“嗯。”
“我跟你说,新生代乐队我还没看见这么好的,不出三年,他们肯定很牛逼。”
叶钊像听见不太好笑的笑话一般,浅浅呵笑一声。
秦山打量他一番,诧异道:“你没听啊?来来,我放给你听。”不由分说地将耳塞递给他。
叶钊抿了抿唇,戴上耳机。
有着蓝调布鲁斯风格的奇妙旋律悠悠传来,还有轻盈又慵懒的女声。
是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怎么样?”秦山眉梢微扬,将椅子朝他挪近,连带着把笔记本电脑也转了过去。
亮着冷色调光线的电脑屏幕页面里,是一个关于波落落卡的兴趣小组,名作“南非冲浪俱乐部”。
下面依次罗列着帖子:
“怎么都在要超哥的号码,有人知道贝斯手的号码吗?”
“这个组比隔壁组氛围好多了,又不是偶像,山茶凭什么要给FanService?”
“‘PororocaClub’组有病吧?山茶向来不合影不签名,要不到就骂高冷……”
“终于看了现场!现在好兴奋!我爱超哥!!”
“今天没去虹膜的太亏了!山茶扔了外套!手臂的纹身太好看了吧,想纹同款,有推荐的北京的纹身师吗?”
“没人讨论襄姐?大提琴太好听啦!”
“服了,山茶前天跳水摔破头,缝了三针,今天照旧演出?”
……
指尖烟雾缭绕升起,叶钊从屏幕上收回视线,“这是什么?”
“我管理的小组。”秦山指着屏幕一角说,“组员有千把人了,还有好多等待审核。”
“你倒是有闲心。”
“我这……不是关心妹妹嘛,好歹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再说……”秦山瞧了眼他的神色,“哎呀,你就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你给她说,让她不要写信了。”
“我说了,说了好几回,管用吗?真不晓得你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
叶钊掸了掸烟灰,沉默不语。
来信的每句话,甚至连标点,他通通记得。信里报喜不报忧,向来讨厌传统的人,却遵照起传统来。
拼命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来袭。
如同阅读连载小说,通过信的内容和网络消息,他拼凑出她的人生轨迹。
可是,可还是不够。他好想亲眼见证这些改变,在她欢欣时分一同分享,在她难过时分给予陪伴。
然而,他自己都还在漩涡里徘徊,如何给予她分毫安慰。
三年,或者五年,会忘了他吗?
或许忘了更好。
耀眼的星只会愈来愈璀璨。
心底犹如恶魔纠缠的声音,一遍遍地问:你确定吗?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