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了,”薛嘉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妇人,不愿错过她眼底任何的情绪转变,“……阿娘看来还认得我。”
容决险些又要出门寻觅汴京哪家酒楼馆子里的鸡腿最好吃,被管家提醒了之后才想起来薛嘉禾今日难得应邀出门去,不在王府用午饭。
他已经迈出了演武场的步子只得停了下来,想了想问道,“她这几日睡得如何?”
“听绿盈说是好些了,只是仍常夜里醒过来。”管家自然是了如指掌,“长公主起得也越发早,她屋里的灯常天不亮就掌着了。”
容决皱了皱眉,心道大约是忌日这事还没叫薛嘉禾放下心来,过几日应当就好了。
横竖陈家人很快离开汴京,他之后再带薛嘉禾出去,也不必担心会和陈夫人碰上。
至于容决自己身边走漏消息给陈夫人的眼线,他自然会抓出来瞧瞧是哪方势力的。
即便陈夫人已经同十几年前那个温柔善良的妇人大相径庭,容决到底也不愿她被牵扯进什么朝堂的争夺之中去。
陈夫人和她的前夫容远一样,吟诗作对是好的,却不适合玩这些手段城府,真搅和进去,只有被人算计利用的份。
“那画呢?她真让人临摹了?”容决极为顺口地一问。
管家摸摸下巴,有些纳闷,“不像是临摹,这几日没见从西棠院里送出来大量洗笔的水,许是不打算临摹了?主子不是说了,让长公主不还也成吗?”
容决直觉地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薛嘉禾是不会说了“物归原主”却做着相反事情的。
薛嘉禾就连他送的礼物都好好收着、帐都算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昧这世上仅有一幅的画?
那她要了画是去做什么的?睹物思人?还是真为了那个做梦的理由?
容决停住脚步,“她今日和蓝夫人约在什么地方?”
管家想了想,还真给回忆起来了,“天宝玉石行,就在朱雀步道上。”
听见朱雀步道这四个字,容决哪里还能有想不通的——那不正是陈夫人常去光顾的地方吗?
薛嘉禾问他讨要画卷,不过是一句试探,她恐怕那时候就知道陈夫人的存在了!
而薛嘉禾那日拿着画卷要走之前那一句吞吞吐吐的犹豫之词,容决此刻再重新想起来竟是全然不同的意味——薛嘉禾怕是在那一刻不知道怎么的心软片刻,犹豫着险些将自己要去见陈夫人的话说了出来,但最后到底还是吞了回去没说。
想到陈夫人同薛嘉禾见面时可能会说什么锋利之词,容决心里便如同踩空似的落了两拍,他二话不说转身往马厩走,提了坐骑便直奔朱雀步道而去。
第46章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陈夫人猝然低下脸去掩饰自己的表情,脑中尽力地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我……我才刚到汴京,不曾见过二位……”
“您在汴京城生活了二十来年,认得出您的人总是有的。”薛嘉禾淡淡道,“这位是蓝家的主母,阿娘总归认得的吧?”
“姑娘,我是有个儿子,可却没有生过你这么大的女儿……”陈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儿的名字是……”
“是吗?那容决为什么会从夫人那里得到了我娘的玉牌?”薛嘉禾笑了笑,并不意外陈夫人的反抗,“夫人愿意同容决相认,却不认我这个女儿吗?”
“你真的认错人了!”陈夫人脑袋里一片浆糊,什么精妙的争论都想不出来,只仓皇地说了这一句,便转身想要离开,但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已经各上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将离开的唯一道路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陈夫人咬了咬嘴唇,她回身朝蓝夫人行了一礼,“蓝夫人明鉴,我还是第一次来汴京城,更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这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即便是诰命夫人,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地扣押百姓吧?”
蓝夫人笑了一笑,她稳稳地坐着道,“扣押谈不上,只是和陈夫人正巧遇见,关心一下令公子的近况罢了。陈夫人因为担心令公子的伤势而婉拒了我的邀约,在外见到陈夫人还真是有些惊讶。”
“……”陈夫人咬住嘴唇,确认了蓝夫人和薛嘉禾是一伙的,更加六神无主,深吸了两口气,极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寻找一个脱身的法子。
但薛嘉禾全然没打算给陈夫人思考的机会,“您的虎口有一道刀痕,是劈柴时不熟练被砍伤的。”
陈夫人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背去。
“脚踝有一次不小心踩到猎人的陷阱留下的旧伤,颈侧的伤疤似乎是您早年自己用什么锐器刺伤的,这些应该都还在吧?”薛嘉禾抬眼看着眼神四处乱飘的陈夫人,不紧不慢道,“您回到汴京城来时,不就该想到,这汴京城里见过您的人少说几千,难道这些人中一个能认出您来的都没有?”
“我不是……”陈夫人连连摇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拼命反对,“你想找的人不是我……”
“先帝要是知道您还活着,或许会很开心的。”薛嘉禾话锋一转,见陈夫人倏然抬头与自己对视,便知道这句话终于踩中了她的痛脚,“可惜,先帝病重驾崩之前,还常常和我说您的事情,我从先帝口中倒是听说了一位完全不同的母亲。在先帝眼里……”
陈夫人原是想忍住从胸腔翻腾得即将呕出喉咙的厌恶之情,可薛嘉禾像是故意似的一个“先帝”连着一个“先帝”,这两个字就像是毒针一般接二连三地刺入了陈夫人的心脏之中。
如果不是先帝,她早就清清白白地作为容家的寡妇,和容家一起在抄家中灰飞烟灭,那未必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可偏偏先帝强取豪夺,容家袖手旁观,才让她受了那等屈辱,甚至于还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这和跟容远在一起时十分相似的平静生活,才是她最需要的,即便沉重的、令她作呕的过去找上门来,她也绝不打算再背负上那沉重的包袱!
不知道薛嘉禾说了几次“先帝”之后,陈夫人深吸口气打断了她的话,“——你找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陈夫人,言尽于此。”
从陈夫人口中逼出了想要的答案,薛嘉禾果然停了下来。她注视了陈夫人许久,才轻声道,“十年前离开我的时候,阿娘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吗?”
“当然不是!”陈夫人立刻道,“容决没有告诉你吗?我是在离开汴京城回陕南时遇到了劫匪,被陈老爷所救,才有了如今的生活。”
“容决……自然是向着您说话的。”薛嘉禾漫不经心地道,“他见了您好几次,却一次也没打算告诉我您还活着呢。”
“是我嘱托他不要告诉你的。”陈夫人道,“为的就是不让你像今日这样找上门来——”
蓝夫人在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威严地道,“陈夫人,这可是长公主殿下,既然你只是一介商人之妇,在长公主尊驾前说话也未免太口不择言了。”
陈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用力咬住牙关,“……见过长公主殿下。”
是啊,她视若泥土的那个女儿,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长公主。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从她身上找不愉快?就不能放过她,让她过现在想要的和美日子吗?
“……夫人如今家和美满,这我知道,恭喜夫人了。”薛嘉禾停顿了许久,才又慢慢地接了下去,“可夫人既然已站稳了脚跟,也知道我是谁、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就连一次信也没有给我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