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珺:钟奕。他抬眼,问,你这样讲,我却不明白了。钟奕到底想要什么?
他听钟奕断然拒绝,便觉得,对方是要与自己划清关系。这也很应当,青谷历来如此,池珺不会意外。
但钟奕却又说,自己还可以叫他的名字。换言之,钟奕仍把他当做好友。
池珺不解,钟奕看在眼里,说:你养伤。下月初八,沉吟,武林大会总能推后一年半载。
池珺缓缓眨眼,听钟奕道:你的东西,你自己去拿。
第193章番外三(中)
有钟奕这句话,池珺便在青谷住下。
其时是七月,日头烈烈,流金铄石。青谷草木葱郁,又依托地势,在入谷处摆了迷踪阵,旁人难进。但平日里,总有人千里迢迢赶来,跪在谷外,求医问药。
池珺伤势好些的时候,曾与谷内弟子一同在山头上,往下看过一眼。其时正值盛世,天子壮年,海清河晏。池珺又出身名门,昔日行走江湖,无论到哪里,都有人看在盛源山庄的面上厚待他。他知道世上有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可于池珺而言,这一切,不过是说书人口中匆匆念过的句子,是书里一笔带过的人间坎坷。从前与钟奕相识相交,他也只知钟奕来自青谷,按照惯例,每月十五,都要携弟子仆从出山,在谷外摆诊台,为人施药。
可他不知道,穷人、病人,这两个词叠加在一起,会是这样。
他久久伫立,旁边弟子叫他:池少侠。
池珺侧头看对方。日光耀耀,落在他眉眼之间,像是为年轻人的眉宇镀上一层金色光泽。旁边有仆从微微一怔,当日在暴雨之中救这位池少侠回来时,却没想到,那样狼狈的青年,在换一身衣服、医好伤势后,能有这样的风采。
弟子道:该回去了。
池珺应一声,笑道:劳烦你了。
一顿,像是不太在意,问:钟谷主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弟子笑一笑,总会赶在十五之前的。
池珺便不再言语。先前钟奕说,要让武林大会推迟,并不算难。池珺听在耳中,有一丝感慨:家人要杀他,可钟奕作为一个朋友,都愿这样帮自己。
他问对方,你打算如何做?
钟奕看他,眼睛黑沉沉的,温和地说:他要当武林盟主,就要服众。
池珺明白了:先前被追杀时,他不是没有找其他人、阐明真相。可从前好言好语的世叔们,到这时候,都换了衣服面孔。池珺因此,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并非天真愚蠢,很快想通,说到底,不过现在的自己没法给出他们想要的报酬。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如果池北杨势弱、其他人可以踩着他,一步登天,那就没有不去试试的道理。而池北杨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拼命掩盖。
池珺问钟奕:你会有危险吗?
钟奕听了,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说:你担心我?
池珺:是,你为我冒险、做这么多。他深呼吸,我们不过见过几面萍水相逢。
旁人为利拒绝他,钟奕又是为什么,要帮他?
钟奕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说: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他说这话,是觉得池珺会反驳。
可池珺只苦笑,说:我倒是希望你别有用心。但钟奕,你光明磊落,倒让我无地自容。
钟奕淡淡道:你在激我。
池珺还要再说什么,钟奕抬手,捂住池珺的唇。池珺双眼微微睁大。
钟奕看在眼里,想:小豹子,受伤了,又不敢咬人。
他说:不过,你的确可以当我光明磊落。
这话里可以延伸的含义,实在太多。钟奕走后,池珺日日去想。
他不能练剑,又无事可做,便去翻钟奕弟子们在读的医书。再听弟子夸赞钟奕,说谷主心善,不少弟子都是年幼时被他救下。池珺听完,又有些拿不准自己先前浮出的念头。
再说钟奕。
他孤身一人,骑一匹马,拿一把剑,一路北上,去盛源山庄。武林大会即将展开,无数江湖人行在路上。钟奕混迹其中,带着斗笠,遮住面容。但在一众江湖客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打扮怪异的人太多,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自己前些日子,赶路不及,到天黑才到一座城外,只好将就一晚,睡驿站通铺。可到了半夜,听到淅淅索索的响动。第二天才发觉,原来自己身畔睡了苗疆弟子,身上爬满毒虫。
然后感慨:幸好我沉住气、一动不动
钟奕听完,放下手上茶盏,将铜板放在桌面上。
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庄。世人只知青谷传人长于医术,却不晓得,钟奕的师父不止教他行医,也教他习武,语重心长,说:你若不能自保,那行医救人的把戏,不学也罢。
钟奕悄无声息地潜入。
从前认识池珺,池珺曾兴致勃勃地邀请他,有空可以来山庄小住。可钟奕总说事忙。别的不说,每月十五,总要在青谷。再加上往来时日,的确无空应邀。池珺失落,却还是与他讲了山庄内的布局。那时候,池少侠的要点在于:我住西苑,有好大一块演武场!
所以如今,钟奕身形一闪,往东。
池北杨做贼心虚,为身侧布下诸多防守。钟奕走在梁上,一一看过去,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瓶药。
木塞打开,白色粉末在空中散走。钟奕耐心地等待,一盏茶功夫后,护卫们尽数倒地。
他曾问师父:青谷既有这般本事,为何要蛰伏不出?
师父回答:你若想出谷,要去哪里、做何事,都与我无关,莫说自己是青谷弟子。
钟奕更年轻的时候,也有锐气。可到后面,他接过师父的担子,一日日,消磨在谷中。他在月下摆一条琴,饮一壶酒,觉得这样下去,也不错。
可那年论剑,他应邀前往、作为公证,在华山见到池珺。有人指着池珺,对他说,那是盛源山庄少庄主,十六岁,就把家传剑法练到七重,远胜其父。钟奕远远看着他,想,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再回到现在。
池北杨在书房,与心腹议事。钟奕踩上屋顶,揭开一片瓦。
药粉撒入,他在心中默数。数够一千声,钟奕悠然翻身落入院子,然后推门而入。
池北杨毕竟内力深厚,这会儿仍有一丝意识。钟奕便在他清醒、却无法动弹的这点时间里,为他灌了一瓶药。
随后返程。
仍然快马疾行,走到蜀州,恰好听到消息。武林大会果然推迟。
钟奕达成目的。是夜,马拴在树上,人歇在枝头。他看着天上将圆的明月,不觉得孤寂,只是无意地想:不知池珺在谷内如何。
有没有听话、不动剑,不习武。
这样睡了一晚,再起身,仍然赶路。要在十五前,回到谷中。
日夜兼程,终于还是赶上时间。可钟奕没想到,自己再回去时,池珺已经改头换面,穿上青谷弟子的服饰,见了他,还玩笑般叫了声:师父。
然后看看钟奕的脸色,慢吞吞地改正:钟奕
钟奕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道:你穿这样,是做什么?
池珺眼睛弯起来,多了点从前的样子,说:我这些天,都在与你的弟子一同读书,也有上山辨认药草。明日就是十五,他们都说,到时会很忙。我既在你这里借住,总不能白吃白住,便想着,能不能帮帮忙。
钟奕此刻没说什么,可到了夜间,他把池珺叫到自己房中,身前摊开一桌药草,让池珺辨认,还要说出药性,主治何病。
先前池珺养伤,就是在这间屋子。只是后来钟奕离开,池珺又有心与从谷内弟子处多学多问,便搬了出去。而今再来,想到的,就是自己初醒,见钟奕拿一册书,坐在桌边,点灯夜读。
然后他果真一一认了过去,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钟奕脸色和缓一些,说:好,你明日可一同前来。只是不要多说。
要多听、多记。池珺笑着侧头看他,你只当我是刚入谷的弟子,不必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