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筝在林太太抬手之际,收回字据,仍是笑盈盈的说话,“林太太多虑了。谁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儿银钱作假。我手里还有一张一万两的,你要不要看看?”
林太太定定地凝视着顾云筝,恐惧、愤怒之色越来越浓。七天期限,双倍偿还,傻子才会立这种字据!她缓缓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做的假字据……”
顾云筝笑着摇头,“这种东西要作假也不难,只是,林家人还不值得我大费周折,林大人更是不需我如此就能自投罗网。”
她想做假的话,吩咐银号的掌柜让林鹤庆只在借据上签字即可,找安姨娘模仿林鹤庆的笔迹,不知能做多少张。可林家人还真不值得她欠下安姨娘一份人情,那林鹤庆又是个三杯酒下肚就不辨东西南北的,这般行事很容易。说到底,能走到举债、卖女求荣的官员,怎么会是心思缜密品行高洁的。林家也只有大夫人勉强上得了台面,谈吐见识有不俗的一面,却偏偏如今行事偏激,一味与她作对,着实可惜。
林太太已是六神无主,“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样?”
“我手里有几张字据,你拿回去一份,与林大人看看真假。至于我要什么,你们不妨猜测着行事。等我满意了,自然会将借据全部交给你们,只当是没发生过。”顾云筝说完,将字据放到林太太手边,端茶送客。
林太太失魂落魄地走了。
安姨娘与秦姨娘过来请安了。
安姨娘不似以往过于谦卑,与顾云筝多了一份近乎友人的熟络。
秦姨娘关在房里抄写经文,今日才完事。这些日子过得当然是百般不如意,消瘦了些,面带憔悴,却平添一份楚楚可怜。她将抄写的经文双手奉上,“请夫人过目。”
李妈妈接过去,大略查看一下,对顾云筝点一点头。
顾云筝让小丫鬟给两人搬来椅子。
秦姨娘却没落座,而是恭声道:“听说要有新人进门了?夫人可有需要妾身帮忙打点的事?妾身明日想回一趟秦府。”
有新人进门,当然是秦姨娘不想见到的。如今情形已够糟糕,再多一个争宠献媚的,必然每况愈下。如果秦姨娘明日回秦府,说辞当然与太夫人完全相反,秦家说不定就会为她出头,帮忙搅黄此事。这对于顾云筝而言,却是横生枝节。她思忖一下,“你过两日再回秦府,我会吩咐人给你备好几色礼品。”
秦姨娘带着点儿不情愿称是。
三个人说了几句闲话,顾云筝端了茶。
这晚盥洗时,顾云筝又觉得心烦意乱,腹部也有些发涨,她跟春桃嘀咕,“怎么回事?身上不舒坦得很,总想找个人出气。”
春桃考虑多时,才不确定地道:“是不是迟迟不来的原因?”说着就有些沮丧,“你总给别人推荐大夫,怎么就不给自己看看?小日子总是不准,一个半月、两个月一次的时候都不少。时间隔这么久,能好受才怪。”
顾云筝却不在意,“那又不是什么享受,这么个不准法也好,我每年能少受几次罪。”
“……”
“可如果小日子之前心烦意乱的就不行了,明日去给我抓点儿平心静气的药。”
“那还不如让药膳师傅给您调理着呢。”
“嗯,也行。你跟她们说说,让她们给我也做点儿药膳。”
春桃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太不拿身体当回事,一阵摇头叹气,“先让她们给您把脉才行,乱做些药膳怎么成。”
顾云筝只是没心没肺地笑一笑,宽衣歇下。霍天北应该是在东院,她希望他今晚别回来了。准确的说,等她无名火消散了再同床共枕最好。
霍天北夜里倒是没回来,黎明之际回来了。
顾云筝是被亲吻唤醒的,清凉悠远的香气,灼热的气息。“今日我就吩咐守门的婆子,下钥之后谁回来也不给开门。简直要被你烦死了!”她咕哝着,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在床单上,想继续睡。
霍天北笑着掐了掐她的小细腰,“我到底怎么你了?没来由的乱发火。”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她揽到怀里。
顾云筝揉了揉眼睛,想到春桃的话,跟他说了,又道:“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别人都能忍着,跟你就不行。”
这算不算是在心里把他当成了亲近的人?念头闪过,他又想到一件事,心头一动,“明日让药膳师傅给你看看,把把脉,这种症状也不算什么,估摸着每日吃些点心就行。”
顾云筝还真怕他亲自给自己把脉开方子,闻言乖顺点头,手臂环住他腰杆,“那你消停几天吧,我实在是难受。”
霍天北吻了吻她眉心,“答应你了。日后有什么事都是一样,跟我说清原因,免得横生误会。”
“嗯。”顾云筝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他的中衣,因为他的体贴心生不安。踌躇片刻,还是将服药的事情说了,并不用尽孝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而是道,“我那时想,如果不这样做,太夫人知道了,保不齐就命人在府里饮食中动手脚,与其千防万防,还不如让她暂且心安,不会急于害我。再怎么样,她也是你的长辈,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与她撕破脸。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她找我的麻烦太容易,林雅柔的事就是例子。”
霍天北沉默了好一阵子。林雅柔的事,他对她也有一点儿歉意。如果换在平时,他一定会事先跟她说清楚原委让她心安,可那天下午实在是恼了她,这才提也没提。思忖良久,他选择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也是,他现在并不能让她全然放心,一心一意跟着他。就算是想过两年再想生儿育女,也在情理之中。
顾云筝因为他的沉默有些心虚,没勇气看他的神色,把脸埋到他怀里。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本来就是怎么想都说得通的事。
霍天北却没顺着她的话说,“过段日子,岳父会外放至南疆。太夫人鞭长莫及,不能再利用岳母生事,这样你我就少了后顾之忧,行事也方便些。”
行事也方便些,指的是什么?
霍天北并没给她思索的时间,又道:“现在你的处境是不大安全,手里的事也不少,过一两年再添孩子也好。”
顾云筝有了真切的愧意,“你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要是她在他知情前说这些,他还真说不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一定没个好脸色。这是消化了好几天才有的说辞,自然动听些。他笑着托起她的脸,“让你无地自容可太不容易了,比看到你脸红还难。”
顾云筝剜了他一眼,却不知毫无凌厉之色,眼角眉梢反而有着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风情。
他就笑着覆上她唇瓣,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又揉了揉她长发,“我今日休沐,陪你再睡一会儿。”
“嗯!”顾云筝点一点头,和他相拥而眠。
早饭后,徐默带着杜蘅、益明过来了。
霍天北还是不大放心,“他们要是不懂规矩,我只找你说话。”
徐默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两个小家伙很伶俐,我和贺冲也是尽心指点过了。”
顾云筝见两个孩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愈发确定霍天北以貌取人,暗自失笑,柔声问他们几岁了,父母是谁等问题。
杜蘅、益明都不是浮躁的性情,有问必答,恭恭敬敬,并不多说别的。顾云筝还算满意,对霍天北道:“我看着还不错,再看两日,稳妥的话就留下。”
霍天北颔首,带着他们去见熠航,之后又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后花园玩儿。
有他帮着带孩子,连翘就有了空闲,帮着顾云筝打理内宅一些事情。这些本该是堇竹的事,可堇竹还留在宣国公府,她这作为好友的人就代劳一二。
见过管事,两位药膳师傅过来了。听春桃低语几句,给顾云筝把脉,商量之后笑道:“我们两个每日给夫人单做些糕点羹汤,夫人每日服用,调理一两个月就行了。”
这倒简单,顾云筝爽快点头。自此每日早间喝一碗羹汤,午间吃三两块糕点,起初还每日询问里面加了什么药材,跑去霍天北的小书房找出医书查看功效,几日后心绪和缓许多,便放下了那一点儿不信任,照两位师傅的安排吃吃喝喝,一直这般调理着,到入秋才结束。自然,这是后话。
上午,林太太过来了,先去了大夫人房里,随后去了太夫人房里。
到午间,阖府都知道了林太太的来意:林家反悔了,林雅柔不会进侯府做妾室。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林太太自然少不了一番赔罪认错,却是死也不提为何如此。
有些人忍不住笑着议论:“怪不得四夫人一直不予理会,原来根本就不能成事。”
太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与顾云筝有关,怎奈无从得知详情,怎么也问不出。
大夫人即日称病,闭门不出。她的病是在心里,太窝火,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通耳光。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脸色一直青红不定。
她打算的好好的——
太夫人的心思,她有太多时间观望揣摩,早就看清楚了,又不好与霍天北直言。到了近期,听说了一些风声,想着利用太夫人这心思,把三妹弄进府中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顾云筝不喜三妹,三妹进门后,一定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这样一来,顾云筝就没了悉心照顾熠航的心思,会惹得霍天北厌弃,她顺势再提出抚养熠航,绝不会再被拒绝。
而她那个三妹,花招百出,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性情,但是身子骨没问题,可以给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也算是给霍天北解了子嗣艰难的困局。就算是孩子生下来,养在顾云筝名下,她也自心底赞同。
却是万万没想到,顾云筝这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
那些借据看起来荒谬,却是父亲亲自盖章按了手印的。本来这一段兵部官员的变动就大,父亲的官职岌岌可危,四处借银子上下打点。父母若是有一点法子,又怎么可能同意将膝下女儿送给别人做妾。
只有这样,如今的霍天北才算是又与林家有了撇不清的关系,别人才会看他脸色不再刁难父亲。如果只凭她这个孀居之人,霍天北不大可能出手帮助父亲走出困境的。
而如果林家借债的事情传扬出去,等于是雪上加霜,再无周旋余地。
本朝律例,官员放官吏债或借高利债当即罢免官职。官员们哪里会真正奉行,惯于相互包庇赚取暴利,这条律例就成了摆设。可如果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这样的罪名就会被有心人没限度的放大,成为丢官的铁证。
顾云筝这一手,是死死地掐住了林家的咽喉。
别人棋高一着,她只有认输,滋味却实在是难以消受。
正在这时候,思烟带着几个二等丫鬟、小丫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身后有几名婆子拿着几个人的铺盖行礼,还有笑吟吟的李妈妈。
李妈妈道:“禀大夫人,四夫人将思烟和这几个丫头送给您了,您不想要也没事,只管发话,她们会带着行礼即刻离开侯府。”说完上前几步,将一个荷包放在大夫人身侧的矮几上,“这是四夫人烦请您转交给林太太的。”语必行礼,转身带人走了。
大夫人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将人收下,阖府就都知道思烟是她安插在顾云筝身边的眼线了;不收的话,思烟几个就等于是被她害得被撵出去了,日后谁还敢为她做事?
怎么样都能让她颜面尽失。
顾云筝之前没这么做,是时机未到吧?——霍天北纳妾的事情还没个结果,顾云筝这么做的话,落在人眼中,不过是变相找茬撒气。现在这么做,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她以往斗不过太夫人,毕竟少了很多年的阅历,也认了。如今呢,竟连一个小丫头都斗不过。
她身形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三围罗汉床上。
正房里,思烟几个人走后,顾云筝立刻让二等丫鬟木锦升了一级,补了思烟的缺,之前让李妈妈准备出的二等丫鬟、小丫鬟派上了用场。
李妈妈昨日就挑选出了几个,且详尽交代过了几个人,今日一早人就来了,个个勤快伶俐。
小小的变动对于顾云筝来说,如同石子落入湖心,起了个涟漪便恢复平静。对于房里的下人却是个警醒,明白自己若是有二心,随时可以成为下一个思烟,在走后甚至没人愿意提起。
顾丰今日也没闲着,派了管家过来,说了给顾云筝添嫁妆的事,下午就让一个交情不错的人带着两个管事过来了。霍天北也照着顾云筝的意愿安排下去,从自己的账房里拨出两个人对账、记录,找了沈燕西、三爷霍天齐与顾丰好友一起做中间人。
这件事不大不小,对于两个账房管事来说是小事一桩,未到黄昏就写算完毕。到了第二日,手续全部办妥。午间,霍天北特地与顾丰碰了个面,翁婿两个一起吃了顿饭。
内宅这边,顾家送来的几箱子金银细软收入库房,顾云筝即刻唤来顾安、顾平,独自在花厅见他们。她把手里多出来的两套宅子、几百亩田地交给他们打理,升两个人为管事,每年拿三十两银子——是介于二等管事和头等管事之间的例银。
两个人咧着嘴傻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给顾云筝磕头,正色保证会更用心的当差。
顾云筝也被他们的喜悦感染,笑盈盈的让他们起来,拨出点儿银子,用来添一批丫鬟婆子打理宅院,再添一辆寻常的马车、一名车夫,特地交待一句:“有了什么紧急之事,你们直接跟车过来接我到北大街。”
两人诺诺称是。顾平又道:“昨日小的两个在街上遇到了老爷,老爷询问了几句,听说夫人将我们安置在了汇春路,便将精心挑选出的几名小厮送到宅子里,还请夫人示下。”
“那正好啊。你们今日就搬到北大街的宅子里去住下,打起精神来,管好我多出来的这些田产,把我交给你们的事情办好。”顾云筝笑着端了茶,“快回去吧。”
两人称是而去,脚步分外轻快。
顾云筝吁出一口气。到今日,这日子才算是有模有样了。
太夫人应该是行事慎重缜密之人,林雅柔的事定会让她猜忌一段时日,谋划一段时日,不会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府里可以消停一段时间。
多少事都是一样,万般防备、设想都没用,最关键的还是事到临头如何应对。太夫人那边,能得到些风声是最好,得不到也不需寝食难安。再不济,她身边还有霍天北呢。
他跟她一样,身边人自己怎么发落都不为过,但不可能允许别人责难。那可是很没面子的事,她都受不了,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了。
回到正屋,顾云筝坐在桌案前,想着那间酒楼要怎么布置。想像以前那样,画出个格局来,却难以做到。
每每着手这种事情,她都会想到萧让,想到那个多年来与她亲如兄妹的男子。
gu903();当初萧让借着工部这渠道,涉足营造、盐运、海运,顺带着做些放债的事。她知情后参与其中,除了能谋取暴利的生意,最喜欢的是将自己想象中的各式宅院、居室借助工匠之手变成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