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筝将难题丢还给太夫人:“我到底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您做主就好。”
“你是当家主事的人,这事自然该由你定夺。”
顾云筝故作为难:“可也要分什么事。有关林家的事,我可从来都是听您吩咐。”
将太夫人呛得险些失去招架之力,笑意也有些勉强,“我也总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眼下也算是知错就改。”
顾云筝报以明朗的笑,“按我的意思,大嫂若实在记挂亲人,就住到侯府别院去,将林太太、林三小姐一并接过去照顾。自然,你们若是觉得不妥,我也没有好法子,去问侯爷就是。”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了,太夫人与大夫人无话可说,再说下去反落个不识大体的名声。
顾云筝适时道辞,“你们商量,我回房了。”
对于太夫人这种试探,她只觉无趣,却理解。太夫人总想看到她真实的应变能力,或者说,想确定如今的她是否出自本意与太夫人作对。
大夫人跟着顾云筝道辞,出了院门,冷冷地道:“我那三妹多的是花招,如今你让她灰头土脸,她不论付出怎样代价,都会进入霍府,成为四弟的人。”
“侯爷身边再缺人,也不缺跳梁小丑。我便是再愚钝,也对付得了卖女求荣的门第里的人。”顾云筝柳眉轻挑,对这人的耐心告尽,“你也是曾烧香拜佛的人,为何乐于自取其辱?礼佛不能静心的话,还是把佛像换成大爷的灵位吧。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德行,只差认贼作父了。”
“你!”大夫人气血上涌,抬手按住了心口,身形摇摇欲坠。
思烟原本怯懦地躲在一旁,见状慌忙上前去扶住了大夫人。
“不舒服了?”顾云筝显得很关心的样子,随即却道,“病了更好,省得每日里上蹿下跳给大爷脸上抹黑。你若是厌了守寡的日子,大可改嫁,料想霍家也不缺你那座贞节牌坊。整日盼着姐妹做妾的货色,贞节牌坊怕是不出三日就冒黑烟了。”
“你这个毒妇!”大夫人要被气疯了,“四弟怎么会娶了你!”
顾云筝嫣然一笑,“毒妇总要好过蠢妇,每日里不知轻重不知所谓,恁的叫人膈应。”
堇竹上前来,虚扶着顾云筝往前走,“夫人,您房里还有事呢,奴婢送您回去。”随即,微声加一句,“差不多了,真把人气得当场毙命总是不美。”她也看出来了,难听的话夫人不说是不说,一开了头就是句句诛心,把人活活气死根本不是个事儿。
顾云筝又是一笑,依了堇竹。她本意是想把大夫人骂醒,可是听堇竹这意思,自己的话像是说得太重了,也就作罢。
与堇竹闲话时,她问起霍天北的三个同窗的年纪、可曾婚配。
堇竹娓娓道来:
“侯爷与三个同窗年纪相仿,兄弟相称。打头的是蒋晨东,二十四岁,其次是沈燕西,老三是郁江南,侯爷在家中排行老四,在他们四个当中也是老四。除了侯爷,都未成婚。蒋晨东人还在西域,没有官职,是那边第一商贾。侯爷在西域的时候,最有钱的是侯爷,侯爷来京城之后,他就成了最有钱的。”
顾云筝惊讶,“侯爷真那么有钱啊?”
堇竹比她还惊讶,“您连这都不知道啊?”
怪不得总有人弹劾他借公务之便大肆敛财。顾云筝腹诽着,让堇竹继续说。
堇竹说起郁江南:“郁三爷在西域的时候曾任知府,现在调来了京城,任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虽说品级没有以前高,可京官自然好过地方官。二爷看起来比侯爷的性子还清冷,却是个爱民之人,要不是侯爷邀他前来,他一定会留在西域造福一方百姓。”
“那沈二爷呢?”顾云筝笑问,“你怎么把他给略过去了?”
“我不大喜欢沈二爷的品行。”堇竹挠了挠下巴,“兴许是看侯爷、郁三爷的时间久了,不喜欢左右逢源的男子。男人一辈子,还是要凭本事过活,四处逢迎拉拢人……我是看不过眼。再说了,真有个什么事,最要紧是自己定下心来渡过去,其次是雪中送炭的知己。沈二爷身边的人杂七杂八,可有几个能为他两肋插刀,关键时刻帮他的哪次不是三个亲如手足的同窗?”
顾云筝瞬间对这女孩子刮目相看,敲了敲她饱满光洁的额头,“没看出来啊,我们堇竹很有些见识。”
堇竹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又问:“夫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想给表小姐找个如意郎君,又没机会接触适婚的男子,只好打侯爷身边这些人的主意了。”章嫣十七了,婚事该抓紧提上日程了。
“那就郁三爷吧!”堇竹极力推荐郁江南,“郁三爷现在是五品,沈二爷现在却只是六品的都察院经历。”
“先见见人再说。”顾云筝并不会因堇竹对沈燕西的看法就将这人选排除,有时候,左右逢源也非坏事。方元碌就是左右逢源的,经了那么大的事,他损失的也只是钱财。再者,这左右逢源也因人而异,有的是为一辈子铺路,有的则是看起来身边热闹,前者沉稳,后者急切。
堇竹立刻开始反思,“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我或许是先入为主了。”
顾云筝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又问:“你见过陆先生么?”她对那位名动天下的名士甚是好奇。
“只见过三两次,真正是道骨仙风。”堇竹目露敬仰,“陆先生这些年好像就侯爷他们四个学生,以前最偏爱蒋晨东,其次是侯爷。现在……唉,不好说了,一个只知道赚钱,什么钱都赚,侯爷呢,除了什么钱都赚,还在这官场上一路走过来。这都不是陆先生乐意看到的。”
手里钱太多的人,不赚昧心钱都会被人疑心,何况霍天北一向让人看不透,很多人怕是认定他的钱财皆为不义之财。而且顾云筝听霍天北说过,陆先生希望他能行医救人,而非征战沙场。
下午,顾云筝带着春桃,去北大街的宅子见汪鸣珂。
是三进的宅院,共有八十多间屋子,占地面积、景致陈设在整条街属中上等,带一个小小的花园。
两个人在前院的厅堂说话。
顾云筝对汪鸣珂说了云凝的事。想让一个人对自己说真心话,自己就要先对他以诚相待。况且云凝的事不亚于皇上的一次掩耳盗铃,风声很快就会传出,与其让汪鸣珂从别人口中得知,还不如自己第一时间告诉她。只是,她隐去了霍天北暂时收留云凝和祁连城仍在人世的事。
汪鸣珂听完,沉默半晌,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简直成了黑锅底。
他终是没忍住,重重地一拍桌案,低声道:“简直令人发指,十足的昏君行径!我真怀疑当初云家灭门是否与此有关!”语声顿住,他喝了一口茶缓和情绪,“那女子虽说是云家女,却也是蒲家的外甥女,她打定主意为云家沉冤昭雪还好,若是与蒲家串通一气,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顾云筝只是微笑着看他。境遇潦倒之下,汪鸣珂已很少现出这样愤世嫉俗的一面了,这件事终于将他的锐气逼了出来。她趁机问道:“你是今年春日才去了保定府,一定知道蒲家的处境吧?”
“处境?”汪鸣珂冷笑,“对云家都能落井下石,稍有点骨气的都不会与他们来往。眼下皇上的恩典还在,一帮奸佞小人溜须拍马,再过些日子,倒要看他们如何猖狂。”
可眼下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奸佞小人。换句话说,就是蒲家的处境不错。顾云筝揉了揉额角,又问:“云文渊是死是活,你知道么?”
云家二老爷的名字是云文渊。
汪鸣珂缓缓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成国公葬身诏狱,却不知云文渊的下落。”他目光微闪,“皇上会不会是以云文渊的性命作为把柄,才让云家大小姐甘愿入宫的?”
“但愿如此。”顾云筝希望这猜测成真,准确的说,是她希望云文渊还活着。这样的话,她也许就有机会当面问问云文渊做过什么事,让整个云家被他连累。
汪鸣珂却已放下这话题,思忖着云凝会以何种身份入宫,这件事让他耗费了不短的时间,一面揣测皇上心迹,一面在厅堂缓缓踱步,嘴里不时喃喃自语:“她要进宫,就得有一个算得显赫的出身,要说门第,公侯伯之类太多,真从这样的门第里选一个的话,那就无从猜测了……要说手握实权的,就是几位阁老、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各地总督巡抚……外臣不行,没机会,左右都督本就让人忌惮,皇上不可能再给他们这样的恩典……几位阁老?三个一直鼎力扶持定远侯的不行,简阁老成婚前到如今都在京城,家中几个女儿谁都知道,做不得假。秦阁老?也不行,秦家是霍家姻亲,与西域巡抚过从甚密……”他将每个可能说出,又逐一推翻,慢慢地,额头有了细细的汗。
顾云筝也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着脑筋,忽然双眼一亮,“还有一位阁老。”
“对对对!”汪鸣珂一连声地附和,“而且他曾折了一个女儿,皇上没办法还他一个长女,兴许就能给他一个最大的恩典。”
“应该是如此。”
汪鸣珂回身落座,兴奋也随之敛去,神色变得沉凝,“凤阁老的长女是在趋近西域时出的事,这件事他固然对皇上不满,却也一直怀疑是定远侯不想与他联姻才下的毒手。侯爷自然不屑做这种事,可是承受丧女之痛的人难免偏激。”他看住顾云筝,“如今皇上要他回京,恐怕是要采取制衡之道,用他牵制甚至打压侯爷。”
“的确是,他回到内阁,一定是任职兵部尚书,侯爷所在的五军都督府恰恰是与兵部相互牵制。”看清楚了皇上的布局,顾云筝有些担心霍天北的处境,可转念想想他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走到如今的,安稳了几分。再想到云凝明面上固然会与这样那样的人牵扯不清,但她背后还有个祁连城,大事上,祁连城总不会任她行错走岔的。
汪鸣珂把话点到了,就不再多说。
顾云筝还是秉承着习惯,说完大事再说身边的小事:“酒楼主要经营什么菜系,你和燕袭想好了没有?”
汪鸣珂笑道:“我和燕袭倒是想到了一个点子——您说开个以云南菜系为主的酒楼如何?自茶水到主菜再到小吃,云南都有不少出名的,另外,菌类若是找个好厨子烹制,也是一大特色。我们两个也在京城各处转了转,眼下没有专门做云南菜系的大小饭馆。”
顾云筝立刻就想到漆油茶、竹荪汽锅鸡、宣威火腿、都督烧麦、香竹烤饭等等,不禁由衷地笑了起来。
汪鸣珂却又现出难色,“只是,这样一来,要筹备的日子就要长一些了。单说菌类就敷衍不得,要命专人采买,厨子最好也是去云南寻找一个有些名气的。”
顾云筝想到云凝说太后病重的话,成真的话,就要面临国丧。国丧期间人们大多老老实实留在家中,哪里敢去外面大吃大喝。便是空穴来风也没事,只当慢工出细活了。由此,她笑道:“没事,准备时日久一些也无妨,我们虽然有心做好这档事,却也不是指着酒楼维持温饱。你们这点子不错,这一两日就着手准备吧。云南是山水之乡,秀丽典雅,酒楼也布置得雅致一些。”
汪鸣珂笑着点头,认真与她商讨起来。
回到府中,依然是黄昏时。
走到东次间,见李妈妈正将数枝莲花安置到粉彩花瓶,都是含苞未放的。
顾云筝停下脚步,似被施了定身术,半晌不动。
她想起了母亲。
母亲生平最爱莲花,平日却很少命人采摘到房里。问为何,便说因为喜爱,不舍采摘。偶尔要做莲花茶,才亲手采摘几支含苞未放的,放到花瓶里,注入清水,笑盈盈告诉她:“你每日来看,自花苞到盛放,可目睹全程。”
的确如此,莲花悉心打理的话,在花瓶内经数日才凋零。不似很多花色,离了根茎,一两日便开到荼蘼。
想到了母亲含笑坐在窗前打理莲花的样子。
想到了那句诀别之语:“我等着你回来。”
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李妈妈见顾云筝神色迷茫,眼神痛苦,立时慌乱起来,上前来扶住她,“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云筝答非所问:“这花很好看,开败之后,不要再采摘了。”
“好好好,我扶您去躺一躺。”
“侯爷呢?”
“出门应承同僚了。”
“哦。”
晚间,顾云筝开始牙疼。
疼得她周身无力,脸色苍白,实在没力气再做什么,命人去告诉两位姨娘今日不必请安,自己躺在床上,捂着脸辗转反侧。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拉扯着牙齿内一根细细的线,越来越用力。
她自认是很耐得住疼痛的人,到此时才明白牙疼要人命的说法。分外尖锐的疼痛,没完没了,似是不会休止,而且越来越严重,一点点磨损人的意志。
她不得不服软,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雪雪呼痛狼狈不堪了,对李妈妈道:“给我请太医。”
李妈妈却道:“堇竹已经让人去请侯爷回来了,您等会儿。”
顾云筝苦笑,“怎么还惊动了他?”
“夫人脸色太差了,我们看着提心吊胆的,不得不自作主张。”
顾云筝申荶道:“过一个时辰他还回不来,就去请太医。”
李妈妈失笑,“用不了那么久。”
路程兴许用不了那么久,可他一定会认为她小题大做,一定不耐烦赶回来。顾云筝翻身趴在床上,一手捂着右面脸颊,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妈妈,“要是能把我打昏过去就好了。”
李妈妈见她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夫人好歹再忍一会儿。”说着急匆匆向外走,“我再去看看,已经有一阵子了。”
春桃则捧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见顾云筝脸色更差了,眼泪汪汪的,“这是怎么回事?以前有心火是胃不舒服,这次怎么是牙疼?多难受啊。”
顾云筝强打起精神,反过头来宽慰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没事,我好多了。把水放下吧,我等会儿再喝,你陪我说说话,告诉我,听说府里什么动静没有?”
春桃吸了吸鼻子,“听连翘说,大夫人让房里的人去请了个郎中,这次估计是真病了。今日秦夫人和两位侍郎夫人过来了,在太夫人房里坐了一会儿。再有就是,太夫人跟管事问有没有您写过的没送出去的请帖……”
顾云筝心不在焉地听着,被牙疼折磨得随时都想跳起来,却只能强忍着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说话间,有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趋近。
顾云筝心头一喜,望向门口。
霍天北快步转过屏风,“我们的小老虎变病猫了?”到了床前落座,先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给她把脉,还打趣她,“你也有今天。”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出去了。”霍天北继续逗她,“变成小哑巴了?我可治不了这种病。”
顾云筝笑起来,“才不会,你休想落得耳根清净。”
“本来耳根就清静,你话本就少。”霍天北笑容中有些许怜惜、些许宠溺。
顾云筝看得微愣。
霍天北又详细问了问症状,看着她有些肿的小腮帮又逗她:“你这是疼的,还是自己打的?”
顾云筝笑出声来。
李妈妈、春桃和堇竹也都笑起来。
“有胃火,等会儿。”霍天北去了东次间开方子,唤堇竹,“去东院抓药、煎药,要快。”
“奴婢晓得。”堇竹脚步飞快地出门。
gu903();霍天北转回寝室,抬手示意李妈妈和春桃退下,侧身躺下,把顾云筝抱在怀里,又拿开她的手,“再忍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