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回家敷几包臭草管治好!”
叶青水把老人家背在身上,和大队长说:“我阿婆以后不能参与打井了。”
大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
他捻了一只草烟,拇指点了点烟纸利落地卷成烟,深吸了起来。
大队长沉默了许久,说:“叶家阿婆养养就能好,水丫啊,六爷爷知道你心里恨得很,但是后季稻眼见着要种了。现在大伙都疲了,都想歇歇。老牛还有耕得累打着都不肯走的时候,这个不干、那个也不干,咱们的粮食咋办?”
“你这个六爷爷不能应,你叔去参军了,你们家本来就少一个壮劳力,都想着偷闲没有奋斗精神,哪里过得上好日子。”
叶青水听了大队长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既是气愤又是眼窝子热。大队长说的话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说到底还是穷闹的。因为穷,红旗公社一共七十六支生产队,每年都欠着国家的粮食。
穷得嗖嗖抖,走在外边都不敢说自己从哪里出来的,外边人提到红旗公社就一脸鄙夷。
落后、贫穷,穷山恶水、现实得令人绝望。但是这里却有最朴实的民风,最甜的山泉、最美的歌谣。叶青水走出了大山之后,才发现外边一样是农村,却比他们叶家村富裕得多。别的村子七五年就通了电,叶家村八十年代才通。
身处其境,才能切身体会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富不是真正的富,大家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
叶青水把眼泪逼了回去,她说:“现在跟无头苍蝇似的打井没有用,这井的选址太草率了、十有八九打不出水来。”
叶青水的话刚脱口,一旁侧着耳朵热热闹闹听八卦的知青就翻了白眼了。
尤其是和叶青水不对付的孙玲玉。
她说:“叶同志你怎么可以动摇革命的决心,别的不敢说,这井可是知青们齐心协力、认真探测了很久才决定出来的。你这样草率的评价,才是犯了盲目武断的错误。”
叶青水否定了水井的选址,无疑于站在了知青的对立面。一个是愚昧的乡下女人,没读过几天书,见识经验也谈不上。可是另一边却是受到过良好教育的知识青年,男的女的都有。
谁更可信,几乎不言而喻。在场的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叶青水身上,仿佛在看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看着小姑娘似垂死挣扎地反驳:“你们说这是集大家智慧的结晶定下的打井位置,我想问问你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探测的,由哪些人勘测的?”
“如果后季稻播种前,水井还是没有打出来,又该怎么办?”
孙玲玉双手插着腰,轻视地道:“没有什么如果,十口井不可能一口都打不出水。叶青水,我看你是仗着嫁了个好男人,口气也大了。不仅不愿意劳动、还反咬一口。要不是咱这里民风好、乡亲们心眼也实,你就该被批斗了。无知!”
没有人想认真回答叶青水这三个问题,而是嘲笑。
“回去多读读书吧!”其他人笑道。
“还‘达者为先’,要论打井这学问,这里人人都是你的‘先’咧!”
叶青水把这些嘲笑声都听完了,她冷静地和大队长说:“阿婆现在伤了,肯定是不能干活了,我要给她请一段时间的假。六爷爷,我提出的看法不一定是对的,但有考虑的需要。”
“凡事都有个万一,肯定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叶阿婆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声:“六弟,当年你大哥是怎么帮你的还记得吗?多的话,嫂子也不说了。水儿,咱回家。”
叶青水归还了农具,背着阿婆回了家。
阿婆在她背上,囔道:“阿婆连累了你啊,水儿呀……你的脾气和你爸是一样倔的。”
她把脸贴在孙女暖暖的脖子上,用满是皱纹的脸蹭了蹭孙女光滑的皮肤,很满足也很感动。她不禁地有点心酸。
孙女被知青娃娃逼得脸都抬不起,被那么多人指责嘲笑,没有谁出来帮帮话,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叶阿婆很愧疚。
“你爷和你爹还在的时候,村里人都不敢出大气。你爹是个顶顶有出息的人,他有学问、又聪明,村里的第一条路还是你爹写信去革委会让人来修的。他要还在,肯定见不得你受苦受累。”
叶青水感觉到老人家呜咽的声调,赶紧从沉思中拔出,她笑吟吟地说:“我爹真好,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阿婆别难过,水丫也不埋汰人的,我会有出息的。以后您可好好养着使劲享福就对了。”
叶青水把老人家背回家后,采了点跌打损伤和活血化瘀的草药,自己帮着阿婆敷。她以前跟着师傅学过一点药理,这种小伤小病手到擒来。
她打了水亲手给老人洗脚推拿,摁得叶阿婆直哼哼,哼完了舒舒服服的。
做好晚饭后,叶青水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手脚利索地盛了谢庭玉的晚饭。
她走到门口,听见沈卫民的声音。
“唉,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家规矩多,你奶要知道你把水丫带回去她能活灭了你。”
“还有大院里爱军叔叔家,你见过没?那是一个先例,爱军叔叔讨了个乡下媳妇,先不提门当户对的问题、也不说人家思想能否同步,但那婶子我们能看得见,当初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学句老人说过的话是心思太多,什么便宜都想占,到头来总是爱军叔叔收拾屁股。闹得整个大院鸡飞狗跳,大家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最后过不下去离婚了。军婚哪里有这么容易离的,你自己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虽然水丫看起来性子不错,人也好,但你想清楚了吗——”
“今天水丫和那帮女知青吵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纠纷,可能是托了你的福吧。”沈卫民说着噤声了。
“咳咳——”叶青水端着碗,扣了扣门。
沈卫民见了脸黑了又红了,匆匆扔下一句话就溜了:“那个,玉哥我明天再来。”
叶青水心平气和地给谢庭玉喂完了饭,她仔细地给他擦了擦嘴和手。
谢庭玉平静地问:“你生气吗?”
叶青水摇摇头,她从来都没有再想过要嫁给谢庭玉了,听到这种话也不痛不痒。可能对他刚才那种横向类比不太舒服,但话说回来了,沈卫民又不了解她,她何必为他的误会而争执、生气呢?
谢庭玉微微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就好。我替他和你说对不起,明天我让他来亲自道歉,你不要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烦恼。”
“我听说你今天的事……”
叶青水把碗收好了,拿着一个小本子来到谢庭玉面前,她问:“如果让你来打井,你会怎么定地址?”
谢庭玉见她确实没有生气,淡淡的娥眉跟山水画似的,清淡宜人。眉心整齐光滑,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乌黑纯亮,像灵秀山水养出来的一样。
他动了动拇指,揭开了叶青水的口罩。让她的皮肤呼吸一下新鲜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