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病痛的脸上有柔和的笑。
罗德铁丝般的眸线扫过羊皮卷,念出一串字正腔圆的拉丁文:
俄狄浦斯悲愤地抓挠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红得滴出血泪,乌黑的发丝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白。他状若失智般疯癫,他的视野里一时间挤满了所有的魔鬼他用他粗壮的手臂推开侍卫,嘴里吐出炭火般烫口的诅咒:噢!我是多么的不幸!我是被天神弃绝之人!是不清洁的母亲的儿子
尼禄想了想,闷声说:我读过这个故事。
罗德无声地思索一会,继续念道:
他就象一只断了头的蝇虫,在宫殿里无序地跑来跑去。他问他的妻子去哪儿了,一会又改口,说不对,那是他的母亲,是他和他的儿女们共有的母亲。等到他推开卧室的金门时,看到了王后吊死在那里,脖子下的细绳还在左右摇摆
罗德忽然顿在这里,冷锋般紧闭的双唇静止。
怎么不念了?尼禄的一顶卷毛竖起,在他腰间晃了晃。
罗德的指甲抠紧卷边。
他是阅历丰富的复活之人,对命运的不遂人愿有刻骨铭心的感悟。
他端正一下姿势,往下念到结尾:
俄狄浦斯从王后的裙袍上取下两枚金别针,狂乱地往眼里刺去。他每刺一下,迸出的鲜血就沾湿他的胡子,好象雹子一般簌簌而落。他边刺边嚎叫道: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祸、我所造的罪孽了!你们从此黯淡无光!
悲剧和灾难全落到他身上。即使痛恨他的人,见到他这般惨状,也会留下怜悯的眼泪
尼禄不安分地抽动几下。他揽着罗德的腰,衰弱地趴在他的腹部。
疟疾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体力早已经耗费殆尽。他乖巧地趴在罗德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阴雨天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灰蒙,好象刷上了一层死人的骨灰。乌云象骨架一样浮在其中。
阿格里皮娜身披祭祀时穿的白袍,手摇银铃,定定地站在神龛前。
地面上的砂石被浸湿,呈现出幽冥般的灰黑色。在灰蒙的天幕和污黑的地面之间,她象一根冥顽不化的白棍,强撑在黑灰之间。
她扯动戴在头顶的白头纱,罩住了素净的脸庞。
尼禄感染疟疾已经七天了。她每天都要为他祈福。
医药之神埃斯库拉皮奥,以汝医棍作万能之器,挽救吾子性命于冥河边界
她虔诚地重复着这句咒语,将白蜡烛燃亮,稳稳地放置在神像前。
待到蜡烛燃尽,她如岩石一样沉重地转过身,视线一下子就撞上庭院里的不速之客。
阿格里皮娜的瞳孔一瞬间如蛇眼般紧缩。
麦瑟琳娜穿着艳丽的红裙袍。她的红指甲油亮至极,嘴唇抹了红藻制成的口红,好象在流血一样鲜红。
她们俩一红一白针锋相对,在色泽暗沉的天地间,就象两抹误入其中的色彩。
淡漠很快就在阿格里皮娜脸上伸展。她隔着轻薄的白头纱,冷若冰霜的脸孔若隐若现。
看来我应该换一帮看门的奴隶了,他们瞎得连一个来意不明的人都不拦!她说。
麦瑟琳娜勾起一丝狡猾的笑。她今天兴致极高,盛气凌人的话语象尖石一样,一颗颗从她唇缝间吐出来,好象她在说话时能有来自灵魂的力量:
因为我是最尊贵的皇后!比你这个寡妇更有资格发号施令!
阿格里皮娜神情冷淡。她将神龛上的帷幔捋顺,头纱被风吹得象一团滚动的白烟。
如果你是来炫耀丈夫的,那请你从我的别墅里出去。她平静地说。
你错了!我可不是来炫耀丈夫的麦瑟琳娜摊开手,一步步走近。
她的红头发张扬地卷翘起来,象一堆张牙舞爪的红虫。
我是来安慰你的。她摆出戏弄的表情,听说你的儿子得了疟疾,已经离死不远了。
她眼下蒙上一片暗影,语气转而阴蒙起来: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容易
阿格里皮娜屏息。她无力地垂下头,从泛白的嘴唇里飘出的字好象灰尘一般飘忽:他会好的
麦瑟琳娜冷笑一声,描画得精致的浓眉弹跳两下。
啧啧瞧瞧你现在落魄的模样,阿格里皮娜。我记得少女时候的你还是很纯真的,那个多米提乌斯就象施了巫术一样,把你从一只欢乐的夜莺鸟变成了一条阴险的蛇
阿格里皮娜立刻就发作了。她的眼角隐约有血色,口气危险地说:我不许你说他!
哼!麦瑟琳娜抄起胳膊,他留存的唯一的血脉都要被碾断了,说他几句又能怎么样呢?!
阿格里皮娜面色如死一般沉静。她金棕色的眼珠象一潭闷闷的死水,波澜不惊。
她顿了一会,开口道:你这个为了虚荣,就去嫁给一个驼背的人,怎么能明白我的心思呢
麦瑟琳娜张扬的脸孔有所僵硬。
我答应过我的丈夫阿格里皮娜缓慢地说,眼里有怀恋,一定要帮他实现心愿。
说着,她倏地换上狠戾的神情,挺翘的鼻梁象野兽发威一般皱缩着。
哪怕尼禄就此死去,只要我还能呼吸和识物,我也要用尽一切手段去实现我丈夫的心愿!孩子、婚姻、伦常算得了什么?!只要他的心愿得遂,就算是贩卖我自己为低贱的奴隶,甚至要我的命,我都能一口答应!
麦瑟琳娜惊诧地抽口气,你这个疯子!阿格里皮娜
她尖叫起来,你简直是个偏执的怪物!
阿格里皮娜轻轻地瞥她一眼,叹道: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想跟你攀比,麦瑟琳娜。但你总是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麦瑟琳娜脸颊的肌肉抽动着,死盯着她。
我的心里装满了多米提乌斯的理想,无瑕和你玩小女人的游戏。阿格里皮娜冷淡地说,你永远都不在我的眼睛之内!
麦瑟琳娜气愤得涨红脸。她泄愤似的,赭红的长指甲扯了扯红艳的头发,好象血滴在血里。
她咬牙切齿,字眼从牙缝间一个个蹦出:去他妈的理想我只知道你快要败给我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阿格里皮娜面无表情地站立。
克劳狄乌斯已经吩咐了司葬为尼禄准备葬礼;广场上的陵墓里,已经有一处洞穴为他腾地了。就连坟墓都立好,只差刻写个名字和墓志铭了
麦瑟琳娜走过去,一只手伸出来,去捏阿格里皮娜的脸,十分轻佻。
我倒要看看尼禄死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实现你丈夫的理想?
阿格里皮娜冷着脸,打掉她黏虫般的手。
一大清早,就有几名长着白胡子的法官匆匆到来,象一堆巨石滚动一般,轰隆隆地闯进家宅。
为首的法官手里还捏着一份遗嘱。
罗德如坚石般堵在卧室门口,依仗着他的冷剑。他深刻的下颚骨偏过去,比他手上的剑锋还要锐利一些。
你们是谁?警戒象利箭一样绷在他眼中,即将跃出。
法官亮出遗嘱,是大人的母亲让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