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出生时,是半鲛的状态,陈郁不敢去细想,他躺在母亲怀里,襁褓裹住的,却是只小小的鱼人。
以前,曾不解父亲为何将幼年的他独自留在海外,而今,随着半鲛状态呈现,自己童年的记忆恢复,陈郁明白那是无奈之举。
镜中的少年,皮肤细腻光滑,眉眼如画,发丝如堆鸦,但他的眉头微颦,映在镜中的,不再是往时常有的笑容。
陈郁将长发拨到胸前,用它遮挡脖颈上的疤痕,他听到窗外的声响,他警觉抬起头。数日里,藏匿不见外人,门窗紧闭,他竟有些怕人。
小郎君在吗?
窗外是墨玉的声音,带着关切。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陈郁,陈端礼不让人进入陈郁房中,哪怕是陈繁也得不到允许,墨玉深感惊诧。
陈郁从九日山回来后,陈宅上下就都知道他因为被人推下水池受寒受惊,关在房中养病。大夫还吩咐要安静,不能有人来打扰,东院的仆人甚至连走路都捻脚,一个大气不敢出。
除去墨玉,大概也没有其他下人对陈郁生病的事产生怀疑。墨玉是陈郁最亲近的女婢,常年贴身服侍,陈郁要真是生病,自然得由她照顾,哪会连她都不见呢。
陈郁隔着一扇窗说:墨玉,我在。
墨玉听到他回应,欣喜道:可是让奴家担心死了,这么多日都不见小郎君出来。奴家好几次在门外,想听听小郎君声音,都听不见。小郎君病好些了吗?
已经好许多,没事了。这些时日,墨玉为他担心受怕,而自己亦是在恐慌与不安的心境下度过,幸在恢复了人样。
墨玉,阿剩来过吗?
不见他过来,苏宜来过一次,听说你在养病不见人,又回去了。墨玉还记得苏宜那个小胖子,站在门外,使劲抻脖子,但被陈端礼劝走。
小郎君,能拉开窗,让奴家看看吗?只听声,见不到人,她仍是担心。
陈郁拉动窗上的木栓,把窗户轻轻推开,好几日没能照见阳光,他的脸庞略显苍白。
墨玉见他确实无恙,欣喜笑道:小郎君平安就好。
陈郁已经能够出屋,但他没有出来的意思,墨玉走后,他仍待在房中。独自相处,让他感到安心。
陈郁躺靠在床上,怀捧着他的小漆盒,盒中躺着一只铜兽,它小小的,造型憨态可爱,但陈郁知道它并非表面所见,此物是已故母亲对他的保护,一但他落海遭遇险情,铜兽便会幻化成庞然巨物,将他搭救。
漆盒里还有一件重要的物品阿剩送的篆香,陈郁时不时拿起嗅闻,这几日,除去父亲的陪伴,便是这缕缕的香气相伴他,使得他安宁,不急不燥,宽慰他的心。
到第五日,陈端礼意识到儿子不能再躲在房里,他人已经恢复,甚至连脖子上的疤痕也快淡化无踪。
陈端礼亲自启开房门,执住儿子的手步出房间,当冬日并无暖意的阳光照在陈郁的脸庞上,陈郁见到院中的苏宜和董宛,嘴角终于有淡淡笑意。
说好会来看他的赵由晟并没有到来,不过陈郁也很快知道,赵由晟被宗学教授关了禁闭,因为他打伤秦氏兄弟,将自己推入池的秦大更是被他打得昏迷。
流水潺潺的长廊,陈郁站在栏杆前,静静听父亲跟他讲述赵由晟打伤秦氏兄弟,且自己手臂也受伤的事,还有到今日,由晟已经在自讼斋里关了五日。
陈郁眼睑低垂,手指摩挲衣袖,很难过。
他担心阿剩的伤,也不忍他被关禁闭,想象着窄小的房间里,忍受疼痛,被禁锢而孤独的赵由晟。
爹,我想去看看阿剩。陈郁跟陈父恳求。
自讼斋在宗学里,宗学可不是能随便进入的地方,如无另辟蹊径,普通人绝无可能进去。
孩儿别着急,爹再让董忠去赵家问问,看他人现下如何。
陈端礼觉得不是件易事,不过两个孩子的友情相当可贵,他会尽量想办法。
奈何确实没有办法,宗学教授管得严,别说陈郁这样的外人,就是宗学里的学生想见赵由晟都不被允许。
董忠去赵家打探消息,获知赵由晟已经离开自讼斋,同时他还禀告陈端礼另一个消息:赵父从宁县回来了。
赵父为官清廉,平素不喜与巨商豪族往来,陈端礼知他脾性,没亲自登门道谢,但让董忠继续往赵宅,探探赵爹的风声。
赵父对待孩子管教严厉,陈端礼有耳闻。
本来从董忠那儿,听到由晟已经离开自讼斋,并且手臂伤情已好,陈郁稍稍安心,但一听说赵父从宁县回来了,他立即惊慌。陈郁是见过赵父的,以前就亲眼目睹由晟被老爹拿戒尺管教的情景,可凶啦。
陈郁挺怕赵父,但他仍想去赵家帮阿剩求情,陈端礼认为不妥,劝住儿子。他清楚无论是自己或者陈郁此时上赵家,都可能反而让赵由晟被老爹训得更凶,无异于火上浇油。
由晟帮一位海商之子出头,亲自动手殴打平头百姓的事,早已在宗子间流传,这在他们看来是件荒唐事,已成为笑闻,赵父必然很懊恼。
陈郁心中着急,但他也只能等待董忠进一步的消息。
董忠再次前往赵宅,没见着赵由晟,却撞见赵父,赵父亲自接待他,令他大感不安。赵父是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汉子,他身上没有宗子惯有的傲慢姿态,可一听他低沉,威严的声音,还是让董忠双股打颤。
赵父站在廊上,董忠跪伏在廊下石阶,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从赵父口中,得知赵由晟即将离开泉城,宗学的书也不读了,他将前往宁县居住。
董忠大为吃惊,回家一五一十,都跟陈端礼说了。
陈端礼转头望向儿子的房间,知他在房中,陈端礼低声问董忠,确实没听错了?董忠说哪能,仆人在收拾行囊,听说过两日就走。
陈端礼心里不免一沉,由晟是儿子最亲好的友人,竟会是因为这么件事,就这般分离了。
由晟往时也会跟人打架,但没遭过老爹这般严厉的处罚,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十六岁了,在民间被视作成年,却还做出完全违背宗子行为规范的事。做为父亲,可能认为此时还不好好管教,日后也就再无法矫正。
其实许多宗室子弟胡作非为,反倒压根没人管,甚至也没人敢状告。由晟打架属于事出有因,也不是欺凌平头百姓,赵父确实是太过严厉。
**
赵由晟看着略显空档的寝室,将从书房搬来的书籍装进书箱,他的大部分衣物都已装箱,后天一大早将携带往宁县。先前,老爹一声令下,仆从慌忙收拾,压根不敢有片刻迟疑。
先前有意料,可能会被老爹带往宁县,所以他挺平静,最多感慨下父亲过人的行动力。他风风火火前来,也将风风火火带上他离去。
前世年少的赵由晟,对于父亲是有些惧怕的,重来一世,已经摸清老爹脾气的他,心里没感到沮丧,当他想回来泉城时,他就能回来。
赵母没想到丈夫会做出将长子带往宁县的决定,她挺后悔当时在恼怒下给赵父写信。赵母和赵父在隔壁房间,四周寂静,父母说话的声音,在赵由晟这边听得清晰。
三溪先生学富五车,是溪花书院的山长(校长),门下生徒十数人。由晟这回去宁县,就拜在他门下,好好跟着读书。
赵父年少时,也是个热爱打架不爱学习,隔三差五被同学父母领着孩子上门投诉的问题少年,对于由晟这个几乎跟他年少时一个德性的儿子,他自有方法管教。
宁县僻远,不及泉城热闹,他的友人又都在这边,他心里哪会畅快。这一去,郎君好好劝他,别总要打要骂。
赵母的声音听着担虑,她对孩子确实有宠溺之嫌,而老赵教育孩子的手法有时又很粗暴。唉,想到儿子就要离开她身边,她心里怎能不担虑呢。
便是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才让他无法无天,这回是他侥幸没把秦氏长子打死,否则押他去西外宗正司拘禁,到时有你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