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过后,我一边检视公文一边等待早膳。早膳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吃的,按照古礼,我每旬只和妻子同床三次虽然有同床之名,却无同床之实其余时间都在书房中独眠,起床后就在这里洗沐用膳,然后或者去上朝,或者出厅理事。按照常理,每天都必须进宫去参与朝会,天子某一日不朝,早早的就会派内宦来通知,然而现在规矩彻底变更,天子一般不朝,某日想朝了才会遣人来叫。我就在书房等着,不过估计望日大朝前,天子不会再开小朝会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卯时两刻,我刚用完早膳,仆佣就领进一名内宦来。那宦官在我面前跪下,五体投地地磕头。我问他:“天子今日欲朝”宦官回答说:“今日不朝,但有诏宣大将军天安殿见驾。”
哦哦,又是天安殿,莫非天子得到了获筇的保证,忙不迭要把喜讯告诉我,或者想以此来固我之心么我内心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如果在获筇都同意拥立郕皎的前提下,我的态度却突然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变,天子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虽说我握有天下的权柄,终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在世上,总有绑缚,总有羁绊,这绑缚和羁绊非它,也非天意,而是人心。礼法、规章,数千年来所塑造的人心,是有其规律可循的,从之则生,逆之则亡,就算我不但握有权柄,还篡位做了皇帝,天地至大,唯我独大,如果违反了传统的礼仪,违反了所谓的“天道人心”,还是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于是端正朝服,一边派人去通知妻子一声,一边出门登车。我手拽车厢后的皮带,屈膝蹬腿,身体才刚悬空,突然间,手里一空,立刻头下脚上地跌下了地。仆佣们慌慌张张地拥过来搀扶,被我怒斥一声喝开了。我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活动一下手脚,好在并没有受伤。再看看手里,原来是皮带断了。
掌管车马的仆佣面如土色,急忙跪地磕头。我随口下令:“拉下去,打二十鞭子。”然后手扳厢板,纵身跃上了马车。有个门客凑近来请示说:“大将军换车为宜。”
开什么玩笑,不过断了根皮带就要我换车换车的时候我干什么,就站在门口等着实在太不成体统我理都不理他,拍一拍御者的肩膀:“走。”
大将军府外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可容三乘车并驾而行。整个队列前面有六骑金台营勇士开道,其后是各种旌旗、伞盖,然后是我的马车,车后还有十骑私兵护卫,再后面是前来宣旨的宦者的乘车。出门向南行百尺,拐一个弯,就可以迈上通衢大道,北向即可直趋金台门。
然而就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卷来一阵旋风,“喀”的一声,队列中的一面飞虎旗从中折断,朝后直拍下来,正打在左骖的头上。那马惊嘶一声人立起来,乘车也因此剧烈地晃动,晃得我一个趔趄,若非手扳着轼,险险摔落车下。幸亏御者技艺高超,一边抖动缰绳,一边口中斥喝连声,才终于稳住了马车。
“大将军,”御者突然转过头来,低声说道:“此乃不祥之兆,请大将军速速回府”
第五十六章澄清
古诗云:宇内澄澄,如山之登。四海清清,如日之升。〗
天子第三度召我天安殿见驾,可是刚离开府邸,才到巷口,突然风卷旗折,惊了驾马,险些把我掀下车来。御者警告我说:“此乃不祥之兆,请大将军速速回府”
我一看今日的御者非他,正是曾为我回乡去打听大化之珠端底的寒士谈商驾车虽说是下人之事,但古来御术就是士大夫必修的课程,因此官宦之车,也往往由其门客来驾御。当下我问谈商:“何谓不祥”谈商回答说:“蓍解有云:风雷迅疾,天地之兆,因天地而感人事,是以旗折、辕裂、瓦穿、椽断,皆天象示警于人,是大不祥也。”
这群寒士在当世几无晋身之阶,如果不是我的照顾,他们最多也就当到一县长、令,所以大多皓首穷经,只好去死读书、读死书,这个谈商也是如此,他说的什么尸解,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怎么,旗折是不祥之兆么是上天示警么上天若想殛人,又何必示警上天若有所爱人,又何必罹以灾祸
我从来不认为天道是有意识的,“天道无私,自然是常”,这是师祖棠庚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师祖的解释,天地万物,以道贯之,天之至大,靠的是它屹立在道的顶端,风雨雷霆莫不是道的显化,而不是说天真的有意识,或者如民间传说般,真的有天神甚至天帝之类的东西存在。至人是存在的,然而至人无所憎亦无所爱,根本就不会垂怜世间万物,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显化、示警之类的事情发生。
当然,既然天地万物皆出于一,相互之间莫不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如果将有福祸降临在一个人的头上,自然天有预示,地有显化,只是这种预示或者显化神秘莫测,亦很难有规律所循,偏要说某类事物是说明了某种道理,那都是野狐禅,当不得准。
比如说,按照古籍记载,至圣在南游前曾见到云霞如盖,罩于顶上,后人附会说那是他即将得其大道的预兆。可是又有古籍记载,我朝高祖皇帝诞生时也有相同云盖一则成圣,一则成帝,你总不能笼统地归类说云生于顶就是佳兆吧,因为高祖皇帝芟夷四海,杀人无数,当时的崇德真人就曾经说他:“得天下而弃圣远矣,是福欤是祸欤”
我正在这样想着,宣旨的内宦看不清前面的情况,急匆匆地下车跑过来了,问我:“大将军何故停车”我开玩笑说:“风吹旗折,恐为不祥,我正欲转车归府,不奉诏了。”宦者大感恐慌,连连作揖:“大将军不要戏耍小人。君有诏,臣怎敢不奉,况大将军若转车归府,小人回宫定受责罚。还是请大将军继续前行吧。”
我当然不会相信祥与不祥的那些怪论,可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特的事情,确实也在心头投下了不小的阴影。下意识地抬手扶一扶朝冠,回想起苹蒿送来的咒符还藏在发髻里,我的心情略微安定了一些,于是叫从人回府另取一面飞虎旗来,随即继续上路,前往金台门。
金台门乃是皇城的南门,由金台营一队士兵日夜把守。金台营士兵原本大都是熟面孔,不过这几年逐渐轮替,加上我把营督的位置交给大姐夫粥恒以后,熟人越来越少了。当我此番驰近金台门的时候,放眼望去,竟然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我不禁想到,或许自己应该多和那些新兵亲近亲近,虽说执掌营务的也是至亲,总不如亲自统辖来得稳妥。
gu903();按照规定,百官仪仗是不能进入皇城的,于是我把部下都留在门外,由谈商驾着马车直驰入皇城。那名宣旨的宦者早就跳下车来,疾趋到我的车前,当先引导。一般情况下,除天子外无人能在皇城中跑马乘车,但我身为第一辅弼重臣,得到天子额外恩遇,允许在皇城坐车,可以一直驰到天安殿的丹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