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吕芳这一声答得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吕芳竟转过了身去,走到旁边紫檀木几托着的一个玉盆里假装用清水洗手,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嘉靖却看出他在擦泪,便紧紧地盯着他。
吕芳顺手又在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走过来递给嘉靖。“主子圣明。奴才待会儿就叫他们将这坛酒拿去倒了。”
“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
吕芳在他身边跪下了:“听主子叫奴才不要将这酒给下人喝,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才心里难过。”说到这里眼泪竟又流了下来。
嘉靖:“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吕芳:“北边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大灾。奴才感叹的也不是这个,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觉了:“都听到了什么”
吕芳:“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今儿傍晚送进来的。”
“是不是改稻为桑的事出乱子了”嘉靖逼着问道。
“主子先答应奴才,看了千万别动气,身上正散着热呢。”说着,吕芳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粘着三根鸡毛的急递,从里面抽出杨金水的信奉了过去。
嘉靖看了起来。
吕芳又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站到嘉靖身后,照着。
看完了,嘉靖立刻将那封信往地上一扔,近乎吼道:“叫严嵩来”
严嵩真是老了,站在那里也没多久,那汗便漫过长长的寿眉,糊住了眼睛,坐在那里的嘉靖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模糊。
“去年一个腊月没下雪。今年入伏以来,也连着十几天不刮风了。朕叫你去问钦天监,钦天监怎么说”嘉靖的声音在严嵩听来也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除了平时设坛修醮,君臣对话时嘉靖照例会赐严嵩坐在矮墩上,这么大热的天,又是连夜把自己叫来,竟让自己站着说话,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严嵩不明白缘何而起,但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圣眷衰了。
但严嵩毕竟是严嵩,不去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抓住了嘉靖的问话,缓缓回道:“回皇上,臣没有去问。”
嘉靖:“什么”
严嵩:“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议。皇上是天子,事关天象,只有皇上可以召钦天监亲自问。”
“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风,都是朕的原因”嘉靖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下子灌进耳中。
严嵩还是有内力的,八十了,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在尧舜时就是这样。在丰年存粮备荒,在荒年赈济灾民,这是臣等的责任。”
见他这般年纪这时跪在那里,帽袍皆湿,答话时依然竭力维护自己的圣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来的辛劳,便默在那里。
吕芳当即说道:“阁老,皇上也没有叫你跪,毕竟八十的人了,还是起来回话吧。”说着便过去搀他。
严嵩这时便借着吕芳的一搀之力,站了起来。
吕芳又向嘉靖望去。
嘉靖这才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矮墩。
吕芳连忙搬过了矮墩:“阁老,皇上赐你坐呢。”
严嵩汗眼模糊:“臣谢皇上。”在吕芳的搀扶下又顺势坐了下去。
嘉靖不再跟他绕圈子:“你刚才说丰年备荒,荒年赈灾,浙江被淹了的那两个县情形如何”
严嵩:“正在按照以改兼赈的方略,一边赈济灾民,一边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嘉靖慢慢望向了吕芳,吕芳这时也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你回去问问严世蕃,浙江的事到底进展得如何,回头再来回朕的话。”
严嵩:“是。”站了起来。
吕芳引着他向纱幔那边走去。
嘉靖望着严嵩龙钟的背影,目光也有些茫然。
关殿门的声音,一会儿,吕芳踅回来了。
“严嵩老了,底下的事管不了了。”嘉靖说道。
吕芳:“有些事也真难为他。”
嘉靖:“看他明天怎么回话吧。严世蕃如果不孝,便忠不到哪儿去。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灾民的田,如果是严世蕃的主意,明天严嵩自己会请罪。”
吕芳:“奴才想也是。严嵩一请罪,便立刻明发邸报,通告各省。”
“还有你管的那些奴才,也不如以前晓事了。”嘉靖说着又来了气,“你刚才说杨金水会在那里想法子取下织造局的灯笼。灯笼取下了,宫里的名声已经败出去了。怎么挽回这就告诉那个奴才,他要坏了朕的名声,就把自己的脑袋挂到粮船上去”
吕芳:“奴才现在就派人去告诉他。”
嘉靖:“派锦衣卫的人去。穿上便服,替朕在浙江看着。这一次看样子得抓几个人了。”
吕芳:“奴才明白。”
第十章
无论省府州县,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石面墙地,而且在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现在淳安县大牢的值房规格升了,成了海瑞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门外站满了兵,海瑞却一律不让他们进来,守候在里面的是淳安县的差役,都挎着刀把在门口。海瑞一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大案前,翻阅着前任留下的账册案卷。
两个差役提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送牢饭进来了。
“太爷。”差役放下了桶,对着海瑞,“该给人犯开牢饭了。”
海瑞望了望两只桶:“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差役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两个差役就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
“慢着。”海瑞叫住了他们,“每碗你们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一怔:“太爷,这可是牢饭。”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那饭刚一入嘴,二人的脸都苦了起来。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个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仓配拨牢粮。牢头狱卒却从来不会把官仓的好米给人犯吃,都是卖了好的,再买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掺上沙石。这饭怎么能吃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太尊,居然叫送牢饭的差役先尝。二人心里骂着,却不敢不吃。
一人尝六口,十二碗都尝遍了。海瑞这才说道:“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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