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应该都不至于。皇上叫我来,是让我请阁老进宫的。”
严嵩耳朵本就背,这时一半是没有听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愿意见我”
徐阶提高了声音:“是。皇上昨夜还一直惦记着阁老呢。”
严嵩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语气依然十分平静:“约了时辰吗”
徐阶:“皇上说了,阁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严嵩:“那就请徐阁老稍等等。”
徐阶望着他。
严嵩:“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老臣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今儿正月十六,应该天一亮六心居就会把春季的酱菜送来。今年看样子是不敢来了。”
徐阶蓦地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开了一扇门:“来人”
一个书办立刻从院子里趋到门边:“回阁老,小人在。”
徐阶:“到府门外看看,六心居送酱菜的人来了没有。如果没来,立刻去传我的话,催他们把新腌的酱菜即刻送进来。”
“是。”那书办答着奔了出去。
严嵩嘴唇动了动,看着徐阶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大约半个时辰,二十坛酱菜都被抬到了书房门外,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当家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被领到这里,却不敢进去,跪在院子里大声说道:“小民拜见阁老。今年小铺腌制的各式酱菜一共二十坛,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
正如严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镇抚司围了严世蕃几个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传遍了京城,如果徐阶不派人传话,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会再送酱菜来。因徐阶传唤,此时不得不来。这时遥遥望见书房里既坐着严嵩也坐着徐阶,他口称阁老自然不错,而平时应该说的“敬献阁老”这时改成了“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这个阁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阶了,更加没错。亏他这时竟能琢磨出这几句难说的话,总算说得滴水不漏。说完,他便低头跪在那里,再也不动。
这几句话严嵩也听到了,坐在那里茫茫地向门外的院子望去:“是赵老板吗进来吧。”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赵姓老板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严嵩望向了徐阶:“他怕见我了。徐阁老,烦你叫他进来吧。”
徐阶只好望向门外:“严阁老叫你,你没有听到吗”
“是。”那赵老板这才应了一声,万般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再不肯进来,就在那里又跪下了。
“赵老板。”严嵩又叫了他一声。
“在。”那赵老板这个在字答得有如蚊蝇,头却依然低在那里。
徐阶:“阁老叫你,抬头回话”
“是。”那赵老板不得不抬头了,却只望向徐阶,不看严嵩。
严嵩依然唠叨着:“二十多年了,难为你每年几次给我送酱菜。记得你多次说过,想请我为你的店面题块匾。今天我就给你写。”
那赵老板立刻伏下头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间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烦劳官家题匾。万万不敢。阁老若无别事,小民就此拜别。”说着磕下头去。
严嵩笑了,笑出了眼泪,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你都看见了。平时,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现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没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后老夫也不会再烦你送酱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欢吃你们的酱菜呢。”
那老板连忙磕了最后一个头,爬了起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来人。”严嵩这一声竟然叫得中气十足。
他的一个管事进来了,望着他满脸黯然。
严嵩:“挑一坛八宝酱菜,我要敬献皇上。”
今日嘉靖的蒲团前多了一张从里面透出红来的印度细叶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为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据说这粉青瓷在汝瓷官窑里也只出过一窑,是天赐的神品,之后,汝窑虽也出过红青蓝青却再也没有出过粉青。碗里的三把勺也是定窑的变窑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这时三把勺搁在三只碗里,宛如三片椭圆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主要是为了拿起来称手,又能防毒。
嘉靖依然坐在蒲团上,严嵩依然坐在东面上首,徐阶还是坐在西面下首,一如平时三人的座次。
嘉靖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眼神终于望向了严嵩。严嵩微低着头,徐阶是一直就低着头,二人都知道,这位主上要发感叹了。
“百姓苦哇。”一如往常天心难测,嘉靖发出的这句感叹说的却是百姓,“一年到头也就盼着过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过去了。到了今天,许多人家的锅里只怕连油星都见不着了。想着他们,我们这一顿也吃素吧。知道今天严阁老会给朕送来八宝酱菜,朕昨夜就告诉了御厨,叫他们熬了一锅八宝粥。吕芳,上膳吧。”
“是。”吕芳今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上膳。”
两个太监在前,抬着一只已经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炉,那锅粥便坐在火炉上,被两个太监跪放在小方桌的前方。
接着是八个宫女每人擎着一只托盘进来了,进来后一边四个都在隔条门两边也跪了下来。每只托盘上竟然都只有一小碟酱菜,亏她们这么快就从坛子里把八宝酱菜都分了出来。
吕芳先走到那锅粥前,拿起勺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
两个抬粥的太监跪在那里,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浅口小碟,双手捧起,吕芳将那勺粥倒了一半在左边太监的小碟里,又倒了一半在右边太监的小碟里。
两个太监捧着碟把粥送到嘴边喝了。
吕芳又望了他们片刻:“出去吧。”
两个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吕芳接着走到宫女面前,从左首第一个托盘里拿起了一双筷子,在那个碟子里夹出一块酱菜放在托盘边,然后依次走去,从每个碟子里都夹出一块酱菜放在每个托盘边。
八个宫女都低下了头,吃掉了各自托盘边上那块酱菜。
吕芳这才将一碟碟酱菜端上小桌。
吕芳:“都出去吧。”
八个宫女:“是。”爬起来都躬身退了出去。
吕芳先捧起了嘉靖面前那只碗,两勺粥盛进碗里,离碗边恰好留出两分,捧到嘉靖面前双手放在桌上,接着去拿严嵩那只碗。
严嵩立刻站了起来:“不敢消受,让我自己来吧。”
徐阶这时也站了起来:“严阁老的和我的都让我来盛吧。”
“都坐下吧。”嘉靖开口了,“不要看那么多人叫他老祖宗,在这里他就是奴才。你们才是朕的大臣。让他盛。”
严嵩和徐阶这才又轻轻坐下了。
吕芳给严嵩和徐阶都盛上了粥。
嘉靖拿起了碗里的勺,舀了半勺送到嘴边。
“烫。主子慢点喝。”吕芳招呼着。
嘉靖将半勺粥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