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抢着回奏:“回皇上话,原是陈廷敬要保荐傅山入博学鸿词,明珠说不妥,天下人都知道傅山同我清朝不是一条心。”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小就听说傅山这个人,他的一首反诗很有名,当年不光在读书人当中流传,就连市井小儿都会背诵。你们有谁还记得”
一时没人吭声。半晌,陈廷敬回道:“臣还记得,那诗写的是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日月为明,此诗的确是反诗。”
皇上微微而笑,说:“你们呀,都是滑头朕就不相信你们都不记得了。朕当年还是黄口小儿,记住了,几十年都忘不了。只有廷敬敢说自己记得,可见他襟怀坦白”
陈廷敬拱手递上奏本:“臣想推举陆陇其、邵嗣尧、刘相年三个清廉知县。博学鸿词科,臣首推山西名儒傅山臣已写好奏本,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折子,放在皇上手边。皇上说:“这个折子照样还是你们先议吧。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廷敬说过傅山,知道他是个很注重自己名节的读书人,为了不剃发蓄辫,就披发为道,不顺清朝。”
高士奇听皇上如此说了,马上奏道:“傅山同顾炎武狼狈为奸,曾替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效忠。”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高士奇所言确是事实,但时过境迁,应摒弃成见。要说傅山,臣比高士奇更为了解。”
高士奇说:“的确如此,陈廷敬同傅山是多年的朋友。”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弦外之音,便道:“皇上,臣同傅山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彼此志向不同,却相互敬重。要说朋友,谈不上。从我中进士那日起,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就劝说他归顺朝廷。”
皇上点头片刻,道:“廷敬,朕准你保举傅山。这傅山多大年纪了”
陈廷敬忙叩头谢恩,回道:“应在七十岁上下。”
皇上颇为感慨:“已经是位老人了啊命阳曲知县上门恳请傅山进京,朕想见见这位风骨铮铮的老人。好了,你们也够辛苦的,暂且把手头事情放放,说些别的吧。”
高士奇忙说:“启禀皇上,臣收藏了一幅五代名家荆浩的匡庐图,想敬献给皇上”
皇上大喜:“啊荆浩的快拿来给朕瞧瞧。”
高士奇取来匡庐图,徐徐打开。皇上细细欣赏,点头不止:“真是稀世珍宝呀陈廷敬,你也是懂的,你看看,如何”
陈廷敬上去细细看了看,发现竟是赝品,不由得“啊”了一声。皇上忙问怎么了。陈廷敬掩饰道:“荆浩的画存世已经不多了,实在难得臣故而惊叹。”
皇上大悦,说:“士奇懂得可多啊算个杂家。他的字先皇就赞赏过,玩古玩他也在行,当年他还替朕做过弹弓,朕一直藏着那玩意儿哪”
高士奇忙跪下,谦恭道:“臣才疏学浅,只能替皇上做些小事,尽忠而已。”
皇上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朕读书呀,真还是士奇领我入的门径。朕年少时读书,拿出任一诗文,士奇便能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后来朕日积月累,自己也就知道了。”
高士奇拱手道:“皇上天资聪颖,真神人也”
陈廷敬听着皇上赏识高士奇,心里只有暗叹奈何。当年,高士奇怀里常揣着几粒金豆,寻着空儿就向乾清宫公公打探,皇上这几日读什么书,读到什么地方了。问过之后,就递上一粒金豆子。高士奇回头就去翻书,把皇上正读的书弄得滚瓜烂熟。事后只要皇上问起,高士奇就对答如流。那时候皇上年纪小,总以为高士奇学问很大。殊不知乾清宫公公私下里给高士奇起了个外号:高金豆一时间,高金豆成了公公们的财神,有的公公还会专门跑去告诉他皇上近日读什么书。当年张善德年纪也小,老太监免不了要欺负他。陈廷敬看不过去,有机会就替他说话。张善德便一直感念陈廷敬的好处,知道什么都同他说。
今日皇上十分高兴,在南书房逗留了半日,尽兴而归。送走圣驾,明珠问道:“士奇,您哪来这么多好玩意儿隔三岔五地孝敬皇上。”
高士奇笑道:“士奇只是有这份心,总找得着皇上喜欢的玩意儿。”
明珠笑笑,回头把陈廷敬拉到角落,说:“陈大人,您既然已面奏皇上,我就不好多说了。可我替您担心啊”
陈廷敬问:“明大人替我担心什么”
明珠说:“陆、邵、刘三人,官品自是不错,但性子太刚,弄不好就会惹麻烦,到时候怕连累您啊”
陈廷敬说:“只要他们真是好官清官,连累我了又何妨”
明珠本是避着人说这番话的,高士奇却尖着耳朵听了,居然还插言道:“明大人何必替陈大人担心人家是一片忠心张大人,您说是吗”
张英愣了愣,猛然抬起头,不知所云的样子,问:“你们说什么”
明珠含蓄地笑笑,说:“张大人才是真聪明”
陈廷敬也望着张英笑笑,没说什么。他很佩服张英的定性,可以成日半句话不说,只是低头抄抄写写。不是猛然间想起,几乎谁都会忘记南书房里面还有个张英。
张汧的差事老没有吩咐下来,很不畅快。夜里,他拜访了陈廷敬。张汧在陈廷敬书房里坐下,唉声叹气:“我去过吏部几次了,明珠大人老是说让我等着。他说,我补个正四品应是不用说的,也可破格补个正三品,最后要看皇上意思。我蒙廷敬兄在皇上面前保举,回京听用,感激不尽。廷敬兄可否人情做到底,再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说”
陈廷敬颇感为难:“张汧兄,我不方便在皇上面前开口啊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毕竟您我是儿女亲家,会让别人留下话柄的。我怕替您说多了话,反而对您不好。”
张汧问:“廷敬兄担心明珠”
陈廷敬摇头道:“明珠做事乖巧得很,不会明着对我来的。”
张汧又问:“那还有谁”
陈廷敬道:“高士奇”
张汧不解地问:“高士奇同您我都是故旧,他为什么要同您过不去呢”
陈廷敬长叹道:“你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这宦海风云,人世沧桑啊高士奇是索额图门下,索额图同明珠是对头,而索额图又一直以为我是明珠的人。嗨他们之间弄得不共戴天,却硬要把我牵扯进去,无聊至极”
张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叹息。陈廷敬又道:“我又不能向人解释。难道我要说清楚自己不是索额图的人,也不是明珠的人吗我不党不私,谁的圈子都不想卷进去。”
张汧问道:“高士奇不过一个食六品俸的内阁中书,所任之事只是抄抄写写,他是哪里来的气焰”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高士奇最会讨皇上欢心。您知道高士奇胆子有多大吗他把赝品匡庐图送给了皇上”
张汧大惊失色,半日说不出话来。陈廷敬说:“这可是欺君大罪啊我却又只能闭口不言。”
张汧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叹道:“我说了,不等于说皇上是傻子吗”
张汧甚是愤恨,道:“高士奇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六品小吏”
陈廷敬摇摇手,道:“唉,好在只是一幅假画,也不至于误君误国,我就装聋子作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