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皇帝顿时愕然,群臣也同时愕然。
这个魏徵,竟然不给当今皇帝留一点点情面。
李世民皱了皱眉,略有些气恼地道:“你这话朕亦认亦不认,你接着说吧”
魏徵的表情却极坦然,他款款言道:“独治的弊病,却在于过于偏重皇权。这固然可以绝了臣子觊觎大位的野心,却也同时使得相权阙位,天下安危衰盛系于人主一身。皇帝勤政也还罢了,一旦君王无道或者仅仅是倦政,则天下大政立时无所适从。比如炀帝喜好巡游,若朝中有宰相重臣主军国大事,则帝虽在外而朝政无所滞,天下亦不至分崩离析。再比如炀帝慵懒疏散不理朝政,若朝中有宰相代理其事,以文帝留下的底子,天下太平亦非难事。然则大业间,皇帝常年在外,门下省积压的上行表章汗牛充栋,却无人理睬。正所谓县令怠政则一县不治,郡守怠政则一郡不宁,州官怠政则一方荒废,天子怠政则天下乱焉”
魏徵顿了顿,道:“实则却不会如此,盖因县令怠政有县丞代行其事;郡守怠政有通守代行其事;州刺史怠政则有长史别驾代行其事”
“不错,天子怠政,则应有宰相代其用人行政,然则炀帝常年阙置尚书省三相,故炀帝一旦怠政,天下便大乱了”皇帝听到这里接口道。
魏徵神情恳切地望着皇帝,道:“其实相权坐大威逼君上亦是不可不防之事,只是相比之下,此事实在不足与天下大事相提并论”
封伦冷笑道:“社稷兴替,九鼎至重,竟算不得天下大事玄成也是积年老儒了,圣人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积年”两个字,多用来形容贼寇,封伦急切间说出“积年老儒”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殿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习儒术的,闻言都暗自皱眉。
魏徵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便是圣人的千古之论。与天下苍生福祉相论,一姓之尊荣何足道哉”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一阵难耐的沉寂之后,倒有一多半的人心中对魏徵的说法暗自称许。
其实自晋室南渡以来,所谓“王马共天下”“谢马共天下”的局面屡屡出现,再加上乱世纲常不举,大位轮替频繁,皇帝轮流做,鼎器换流年,高门氏族与皇室“共天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五胡乱华以后,决定天下命运的往往不是一国之君,而是掌有国家大政权柄的宰辅重臣,而这些宰相又往往是某个高门大族当中的久负盛名之士。便是当今坐天下的皇帝父子,若没有陇西郡望“北魏八柱国”的底子,想在两三年时间里便割据关中图谋天下也近乎于痴人说梦。
其实董仲舒的“君为臣纲”,大多时候只不过是挂在嘴皮子上说说的理想,儒家士人们真正信奉的,倒是先秦的学说,毕竟孔孟才是千古传颂的儒门正硕。
沉默半晌之后,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终于开口:“独治利在一时一家,弊在天下千秋;共治利在千秋,弊在权臣坐大。难道二者之间,便没有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么”
“有”魏徵神情洒脱地道。
“其实从秦汉的三公九卿,到开皇末年的三省六部,中枢制度屡有革新变法。汉武帝夺丞相之权以授台阁,固然加强了君权,却不料后世尚书台由台而省逐步坐大。东汉的权臣往往以大将军录尚书事,其权更甚于丞相,对人主之威逼也更重。于是后世先后分门下、中书,至隋文帝,更创制三省六部,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这些都是防止宰相擅权篡政的举措,只要真正奉行不悖,不使其阙位,则君成君体,相安相位,天下治焉”
他缓了口气,又微笑着道:“其实以臣愚见,君主对宰相稍存猜疑顾忌,也并非全然不好”
皇帝直视着这位语惊四座的谏议大夫,嘴角露出一个极欣赏的微笑,道:“这却怎么说君臣相疑,竟然还是好事么”
魏徵道:“人君威权至重,本无所顾忌,故极易骄矜自大肆意而为,然其一言一行,均关乎天下安危社稷衰盛苍生福祉,故君主的一个细微的失政,都可能造成极严重的局面。有一个令君主猜疑顾忌的宰相在侧,可使承嗣大位之人时时警醒自察,不敢稍有懈怠。隋炀帝虽慵懒怠政,然则杨越公还在世时,却终不敢似后来般肆无忌惮,便是这个道理。故而从根本上说,君相相疑对一时一世之天子算不得好事,但对大位的世代传续却有大益。皇帝对相臣猜疑,自身便不会懈怠;天子对宰辅顾忌,便不会任性胡为。以臣的立场而言,自是希望大唐代代出英主,然则世事难料,太上皇生逢乱世,处事自然谨慎小心,陛下得位不正,自然心存顾忌”
群臣再次冷汗大冒,这个魏玄成,当真是胆大到了极处,方才诸多的狂悖言辞也还罢了,如今连“陛下得位不正”这样赤裸裸的言语也说出来了,直刺大唐天子心中最不能揭破的伤疤。玄武门之变是皇室的隐痛,也是当今天子最忌讳的话题,听说前几日在东宫寝殿里居然闹鬼,闹得皇帝睡觉都不安稳,他居然召了勇冠三军的尉迟恭秦叔宝去守卫宫门,要借两位杀人不眨眼将军的威名和煞气震慑恶鬼冤魂,若不是心中耿耿于此事,又怎会妖梦入怀不能安寝平日里哪怕是宰辅重臣,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不去碰触这贴膏药,哪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徵,竟然毫不顾及地当面指摘挖苦,这老家伙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里魏徵却还在觍着脸喋喋不休:“但陛下的儿孙却没有这许多顾忌,后辈人长于深宫大院,不知民间疾苦,若眼前没有强臣逼迫威胁,怎能奋发图治晋惠帝八王之乱,这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出了这样的皇帝,难道是皇家的荣耀么”
刚才魏徵提到“陛下得位不正”一句时,李世民确实愣了一下,纵然早有心理准备魏徵这个呆鸟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在听到“得位不正”四个字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被刺了一下。随即便抬头看到了这位谏议大夫的那张丑脸上带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就是要刺你一下,有种你就杀了我”的傲岸神情,不仅一腔尴尬化作了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感触,这一瞬间,新皇帝的心头闪过了“作茧自缚”四个大字。
只是这种情绪毕竟只是他与魏徵之间的默契,旁人却不会省得,魏徵话音未落,封伦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坐在左班里的高士廉与陈叔达一揖为礼:“高阁老,陈阁老,魏某是门下省的僚属,其言语狂悖冒犯圣躬,两位阁老难道便这么坐视么”
他这话说得极含糊,只提醒两位门下掌印的侍中魏徵“狂悖犯上”,他们作为掌省的宰相应该立即出面表态,却又不明确说魏徵究竟如何犯上,不再去揭皇帝的伤疤。其实他这番用心原本是极好的,既替皇帝处分了魏徵又照顾了皇帝的颜面,奈何那两个“阁老”的反应委实令他这个新晋位不久的“相公”哭笑不得。
陈叔达闭目垂眉,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打起了瞌睡,高士廉则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语气谦恭地答道:“封相公是在问我话么老夫上了些年纪,耳朵有些背,听得不大真切”
封伦气得几乎吐血,欲当场弹劾这二人“君前失仪”,却又顾忌着高士廉是皇后的舅父,对自幼失怙的皇后和吏部尚书长孙无忌有养育之恩,而且六月宫变当中立有拥立大功,平时就是在朝堂上皇帝也称其为“舅舅”而避免直呼其名,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撼动得了的人物。
“魏徵没有犯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终于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让殿中的群臣均是一愣,难道皇帝要在这个时候表现自己宽仁为怀不与魏徵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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